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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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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尽梅花]小城黄山,失去游客以后的茶城[17P]


黄山市算得上安徽省内最知名的城市之一。
这里有黄山、迎客松、宏村,
有千年徽州文化的灿烂历史、中国古代最知名的经商团体,
在三区四县之内,有黄山毛峰、祁门红茶、屯溪绿茶、太平猴魁等多种名茶。
它也是整个安徽,整个华东六省76个地级市中GDP最低的那一个。

安逸而停滞,是很多离开或是来到黄山的人给它的标签,
有人因为安逸而来,有人因为停滞离开。
关于“迎客松无客可迎”的报道已经有很多人写过,
这一次,我们来到黄山以外的黄山市,
探寻失去游客后,小城黄山的产业发展和生活面貌。



三十而立前,回到小城

许锦梅出生在一个盛产茶叶的县城,黄山市黟县。

黟这个字,新华字典里如今只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是黑木,第二种是县名,
所以给别人介绍家乡时,她根本组不出其他词语来解释黟县的黟是哪个字。

她干脆换了一种方式介绍:
“我们会说,黟县,就是那个黑多县。”

如今连让别人读明白名字都很困难的黟县,
是安徽省内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建城于秦朝。
管辖黟县的地方从新安郡到歙州到徽州再到黄山市,
来来回回改了好几次名字,黟县这个难读难懂的名字却被保留了下来。


黟县一角

18岁的时候,许锦梅离开县城去苏州上大学。
那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共同的选择,去大城市上学,
毕业以后留在大城市工作,紧接着在大城市落地生根。

大学毕业后,由于校企合作关系,
她先留在苏州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智能家居公司工作,
后误打误撞进入合肥一家大型食品企业上班,在仓库做物流管理系统,
这也是她第一次做智能仓储。

但爸妈却想让她回黄山考公务员,不断用身边人的案例旁敲侧击。
“他们就天天跟我念叨说谁谁谁回来了,谁谁谁考上了怎么的。”

或许,在疫情当下,大多数的父母都会觉得“公务员”这个职位,
才是最有保障,最稳定的,也是最适合女孩子的。

到27岁的时候,许锦梅选择回到家乡。

疫情的反复让她对出租屋生活充满不安,
家乡至少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外面房价那么高,至少黄山房价还稍微能接受一点。”

父母也退让了一步,只要回到黄山,哪怕暂时不考公务员也可以接受。

她选择进入小罐茶黄山工厂,延续之前的职业生涯,
负责工厂内立体仓储的物流系统运维。

十年前离开家乡,选择了和茶叶毫无关联的专业,
十年后又回到家乡,用自己的专业为家乡卖茶,
兜兜转转,许锦梅带着不同的生活经验回到原点。

工厂同事里,有类似经历的年轻人不止她一个。

程诚是小罐茶黄山工厂设备工程部主管,
18岁的时候,他从黟县隔壁的祁门县出发,到天津念完大学后
在一线城市“漂”了两年,2018年又回到黄山。

在他就读的天津工业大学,毕业后选择进入工厂的人少之又少,
大部分同学都留在大城市,去设计院、研究院,或者转行做其他工作。
他的选择显得有些另类。

几十年前,进工厂还是年轻人的好出路,
和工厂绑定在一起的描述是稳定、体面、铁饭碗。
到现在,语言体系里跟工厂有关的句子往往充斥着戏谑和调侃的意味。
例如,和下沉用户画上等号的厂妹,
或是嘲讽别人专业技能不佳时,惯用的那句“不如找个厂上班吧”。

留在大城市的老同学们,不少在乙方企业做设备研发,
有时候会在群聊里吐槽甲方,大家都不记得群里还有一个去了工厂的程诚。
“因为跟设备商相比我们其实是甲方嘛,
他们有时候在群里骂甲方,嘴里吐出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我就笑一笑,提醒他们我就是甲方。”

比起许锦梅的家乡黟县,程诚介绍起家乡来要简单得多。
祁门县,就是祁门红茶的那个祁门。

祁门和黟县一样,到处都是茶山,
程诚小时候和朋友一起去爬山,顺手就会揪一把野茶装在兜里。
等下山回家,几个人从兜里掏出新鲜的茶叶,交给程诚妈妈,
再由妈妈扔进铁锅里炒干水分,变成可以冲泡的茶叶。

半个小时前,同样的故事情节也出现在许锦梅讲述的童年记忆里。



小孩子都不爱喝茶,偶尔去山里采茶也只是采着玩,
反倒是父母那一辈人,喝白水总觉得没味道,随手就爱往杯子里放茶叶。
程诚闹着玩采回来的茶叶,炒完以后都被泡进了父亲的茶杯里。

他很喜欢小城生活里慢下来的那部分。
“我小时候在祁门,家门口有河,背后就有山。
黄山晴天的时候天上的云很好看,环境很好。
如果阴云天,看远方能很直观看到所谓的烟雨江南是什么样子。”

这些记忆,和在大城市“漂着”的日子形成剧烈对照,
最终让程诚下定决心回到黄山。
“(刚毕业)那会算比较焦虑,第一是收入,第二是看不清楚自己未来的样子,
想不明白这件事情,就容易绕进去。

进茶厂工作后,小时候不爱喝茶的程诚反倒逐渐爱上了喝茶。
程诚负责工厂里的各项设备维护,
算起来,经他手生产制作出的茶叶,远比小时候妈妈用铁锅炒的茶叶多得多。

但小城生活不止有松弛的那一面,
哪怕是一座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的小城,
完美的归隐躺平胜地只存在都市人对小城瓦尔登湖式的想象里。

程诚最担忧的是整座城市的经济发展。

2021年,黄山市GDP总量排在安徽16座城市中的最后一名,
即便把比较范围扩展到华东六省的76个地级市,黄山市依然位列最后一名。

旅游业一直是黄山市的支柱产业,
但2020年疫情发生后,黄山市旅游业收入跌幅一度超过40%。
即便是疫情相较平稳的2021年,全市旅游业收入依旧没有回到2019年的水平。

程诚2018年回到黄山,见证了四年里的变化。——
原本热闹的景区,现在不再拥挤;
原本热门的徽菜馆,现在也不用排队了。
体感上,“近几年非常地萧条”。

今年4月,黄山旅游协会甚至发布了面向导游的采茶工招工启事,
鼓励无团可带的导游们参与春季的茶叶采摘,赚钱活下去。

许锦梅甚至没有时间操心这些问题。
临近中秋,工厂里的仓储物流部门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
许多人会在中秋前采购茶叶赠送亲友,
上游工厂的备货和出库工作,需要提前两个月开始。

访谈过程中,许锦梅全程都对着电脑处理消息,
两个小时后,面前那杯茶水还是满的;

程诚则在中途接到消息,又有一台机器出问题了,需要去车间看一眼。

在大城市漂着时,小城寄托着年轻人对舒适生活的想象;
等回到小城,旧的焦虑被缓解,新的问题会出现。

这是一种常态,每种生活都会有晴天和雨天。
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最优解,走到跟前时,也会有错漏出现,
但不影响它依然是彼时彼刻的最优解。

“重新选一次,毕业后还会先去大城市吗?”
黟县的许锦梅和祁门县的程诚,给出相同的答案:
先去大城市。

锦梅的解释是,年轻时不想太安逸,想去大城市开拓视野,去闯一闯。
闯完后,到28岁的时候,她还是会选择回到家乡。
跟已经走过的线路一模一样。
但先出去再回来,跟一直呆在原地的感觉完全不同,
锦梅停下来,几秒钟后给出她的理由:
“至少什么都感受过了。”




闯入者

本地居民对陌生人的闯入习以为常,
极度发达的旅游业和上千年的商贸传统,让闯入者和谋生机会划上等号。
闯入者的身份是游客、画家、退休职工还是买茶商人,
决定了目的地是黄山索道、徽州古村还是各地茶叶批发市场。

受疫情影响,整个黄山市旅游业受到巨大冲击,
外界频频关注的,是“迎客松无客可迎”的黄山风景区。

但在百余公里外,宏村、西递、屏山村等徽州古村,同样游客寥寥。

屏山村村民会把出现在古村的外地年轻人,
默认为“来画画的学生”或者“带学生来画画的老师”。
因为村里保留了徽派建筑特色,美术学院的老师会在假期带学生过来采风写生。
游客多的时候,写生的学生只是游客中的一部分,
等游客变少,“来画画的”就成为陌生面孔的唯一解释。


古村的溪流边没有游客

保留完好的徽州风貌,让屏山村在缺少游客时依然有生意可做。
山里交通不便,“来画画的”一般就租住在村中民宿,
一日三餐在村里解决,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
和村里开小卖铺的、街边卖梅干菜烧饼的、村口卖西瓜的都混了个脸熟。
等生面孔变成熟面孔离开屏山,又会有新一波“来画画的”进村。

写生的学生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带队老师干脆把写生地点定在小卖铺的院子里,
饿了就找老板做铁板烧吃,渴了就去冰箱买水喝,
久而久之,“来画画的”对小卖铺物价系统熟记于心。

闷热的午后,小卖铺老板正忙着给院子里的卷毛小土狗洗澡,
可能是有些怕水,小土狗对着老板龇牙咧嘴。

一个放下画笔的女学生想买冰棍吃,又不敢耽误老板和爱犬的斗争,
掏出一枚硬币向老板晃了晃,得到“自己拿”的授意后,
转头把硬币摆在柜台,从冰柜里翻出一根老冰棍。

院子里的学生围着桌子坐成一圈,
大部分在画屋檐,那是徽派建筑的标志性特征之一;
少数几个在画远处的山,山上可能种了茶树,也可能种着竹子,
反正隔得远看不清,铺上绿色就可以;
一个男孩单独坐在门口,照着小卖铺老板的样子画人像。

五点一到,看上去比学生年轻不了几岁的带队老师进院子收作业,
应该对练习效果还算满意,他边收作业边拍照,说要发到抖音。
收起画笔的年轻人不像下午那样安静,
叽叽喳喳地追问老师抖音账号,做好抢沙发的准备。

很快,注意力又被新的爆炸性消息吸引。
“卖西瓜的那个奶奶关注我了,人家1700多个作品,5500多个粉丝。”

原本围着老师加抖音好友的学生们,
围到说话的女生边上,去看西瓜奶奶的作品。

村民的家经常成为画中物,村民也经常成为画中人,
没有人觉得时刻被观察的生活有什么异样。

太阳快要下山,村里的白发老人走到柴火垛边,把晒在那里的两盘辣椒搬回家,
不到十米外,一个“画画的”正在加紧完成最后几笔。

老人没有回头看,全部心思都在辣椒上,
丝毫不好奇对着她家画了好几个小时的陌生人,到底在画些什么。

四十来岁的陌生人来自合肥,是一个中学美术老师,
教人画画是他的工作,画画是他的爱好。
暑假开始,他约朋友一起来屏山练习写生,谦虚地说自己只是画着玩。
“业余时间画一画,平时也没有时间。”


尚未完成的画



画的对象

如今的黄山市,古时候的徽州,山高林密,耕地面积极少,
无法通过耕种来维系本地人口的生存。
于是,徽州人开始往外走,把富余的商品卖出去,把稀缺的粮食买回来,
他们比大部分同时代的人出发得更早,走得更远。
生意越做越大,到明清时期,徽商声名在外,
成为古代中国最著名的三大商派之一。

新安江里往来的船只曾经见证过这座古城的繁华,依山而建,依水而生。
工业革命发生前的数千年里,水路运输是贸易最重要的经脉,
借助着自然的力量,商品沿着新安江,沿着大运河,
沿着长江黄河,以至沿着没有尽头的海洋被传递出去。


新安江

徽商走得很远,但物总比人走得更远。

山地里种出来的茶叶和林地木材制成的纸笔,
在一次次贸易交换中,抵达茶农和工匠们尚未听闻过的大陆。

和茶有关的贸易仍然是这座城市重要的收入来源。
市中心的屯溪区,采购商和散客们跑到黄山茶城,
从一家家挂着祁门红茶、黄山毛峰和太平猴魁招牌的店面,
找到自己想要的产品。

比起批发市场,黄山茶城更像小区,
一楼是商铺,二楼是商铺店主们的卧室。

傍晚,几乎每家店铺门口都摆着一张桌子,
桌面上是电磁炉和调味料,变成茶城居民的简易厨房。
想搭上话,最简单的方式不是问问有什么茶卖,而是锅里正炒着的是什么菜。


黄山茶城,二楼是卧室

茶城最南侧的一间铺面外,店主正往翻炒中的鱼块里倒调料,
香气在整片区域力压群雄。
可惜炒菜的阿姨自己也说不上来锅里炒的是什么鱼,只告诉我说:
“是别人送我的。”

春茶收购季已过,夏茶还没有上市,茶城里没多少客人,
少了问询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只有菜下锅时,发出呲啦的响声。

每一个简易灶台,背后是一户居民;
每一户居民,背后是山上的一片茶园。

茶叶被收购,运到全国各地,变成包装精美的茶包,
或者变成奶茶店里的茶底,重新聚合成品牌。
但在源头,除开张一元、小罐茶、谢裕大等少数几个品牌,
大部分茶叶都没有品牌加成,维持着茶园—茶厂—门市的简单逻辑。

用程诚的话来说,各地都还保留有很多家庭作坊式的小厂。


背面写着“徽商街”

这和茶叶本身的特征有关。
作为延续千年的商品,从古至今,和茶叶绑定在一起的是产地和品种,
没有品牌可以独享祁门红茶或是黄山毛峰,
这片山头和那片山头,这家茶园和那家茶园,没有本质区别。

它更类似五常大米、宁夏枸杞、中卫西瓜,
是某种特定地域环境下的优质农产品,地域足以保障品质。

但茶叶又和农产品不完全一致,它需要经历多重程序的加工,
从鲜叶变为茶叶,意味着它拥有被品牌化和规模化的空间。

未来,黄山茶城也许会拥有更多类型的茶制品,
让曾经给徽州带去辉煌贸易史的茶叶,重新赋予黄山市经济发展机遇。



寻找一座茶园

在黄山市屯溪区游荡的那几天,听出我外地口音的当地人,
总会反复询问我两句话。
第一句是:“来黄山旅游的?”
当我告诉他们自己来这里出差时,紧接着又会被问第二句:
“那是做茶叶生意的?”

时代几经变化,曾经的徽州府如今变成了徽州区,
过去的一府六县,分别被划入安徽省黄山市和江西省上饶市。
从行政区划来看,过去的徽州已不复存在。
但徽州的建筑、习俗、物产、文化,仍在新安江两岸留下顽固的痕迹。

其中最显著的,是随处可见的徽菜,和本地居民对于茶叶的熟识。

发现目的地是黄山茶城后,司机李师傅反复在路上提醒我,
茶城里的茶叶有好有坏,外行人分不出来,买的时候要小心。

所谓好坏,主要体现在采茶的季节。
“茶叶有春茶、夏茶和秋茶,春茶是最好的,
夏茶和秋茶生长过程中都要打药,不然长不出来。
茶城里面主要走批发,你要不是专业搞这个,根本看不出来的。”

品茶几乎是当地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李师傅小时候经常跟着父母采茶炒茶,
即便长大后从山上搬下来住在市区,不再从事相关行业,
喝茶的习惯依旧保留下来。



但如果非要进行拆解,分析个一二三四,李师傅也说不出来:
“茶是要品的嘛,茶叶好不好,这个拿水一泡下去,
看它的颜色、叶子的形态,就什么都知道了。”

比起技能,品茶对于老一辈黄山人来说更接近本能。
因此她只能告诉我一些通过客观条件筛选的基本原则,
例如高山地区的茶叶品质最佳;
春茶、夏茶、秋茶中,春茶风味最佳;
黄山地区所产的春茶中,又以清明前采摘的春茶品质最好。

李师傅说,以前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茶炒茶,
在宅前屋后的空地,或是附近的山头,可以种茶的区域被一片片分给各家人家。

一直到现在,郊区的农户还保持着种茶炒茶的习惯,
每年春茶上市的时候,市区居民就会找还在种茶的亲戚购买,
或是去山里农户家收茶。

李师傅自己搬来市区,不再像父母一样守着茶园,
更多年轻人则去周边的大城市闯荡,
南京、合肥、杭州、上海,都是黄山年轻人最常选择的目的地。

随着年轻人不断涌向大城市,黄山的种茶传统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现在好多都荒掉啦。”

车程接近终点,李师傅好像想给种茶的故事收个尾,加速把语境拉回当下,
“以前大家各自分到一块(山地)种茶,一点(地)都不肯放过的。
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出去了,慢慢有些就荒掉啦。”


为寻找许锦梅记忆中随手抓一把茶叶就能带回家炒茶的茶山,
我从黄山市中心的屯溪汽车总站出发,坐着小巴一路向北,
前往她口中的“黑多”县。

正如很多当地人所说,
黄山市政府所在的屯溪区几乎是整个黄山市仅有的平原地带,
小巴刚刚驶出屯溪区驶入休宁县内,几乎立刻就切换到山路模式。
窗外景象迅速从城郊的工厂和民居,切换成了望不到头的群山和澄澈的蓝天白云。



黄山市下辖的三区四县,几乎都被用来给茶叶命名。
屯溪绿茶、祁门红茶、黄山毛峰、古黟黑茶、歙县大方茶、休宁松萝,
外加以黄山区旧称太平县命名的太平猴魁,
整个黄山地区,甚至可以制作出自己的茶叶地图。

名字替代品牌,浓缩了茶的产地、品种、制作工艺,
成为地域和茶叶之间共用的标识。

例如茶学专业研究生马丹妮告诉我,
红茶、白茶、绿茶、黑茶等的茶叶类型其实不取决于茶树的品种,
而取决于制作工艺,
同一片鲜叶既可以被制作成红茶也可以被制作成白茶。

不同地区不同品种的鲜叶,各自有最适合的制作工艺,
哪怕只有一山之隔,祁门县的鲜叶更适合做成红茶,
休宁县的松萝更适合做成绿茶。

这是祖辈们从遥远的过去就开始掌握的经验,
经过代际传承后,经验被写进名字里,成为茶的一种代言。

开往黟县的小巴车有些老旧,原本每张座椅背后都贴着恒大的楼盘广告,
可能是因为恒大最近深陷烂尾楼风波,
小巴座椅背后的恒大广告被一张“请全程系好安全带”的标语遮盖了关键信息。
黄色标语和蓝色广告,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形成几十组鲜明的对比色,
占据每一个乘客的视野。



领座的大姐赶在发车前最后一分钟上车。
司机师傅一边朝着候车室大喊“黟县还有没有了,黟县马上出发了”,
一边关上车门准备启动,
大姐艰难穿过摆在过道横七竖八的行李箱,在能够抵达的第一个位置坐下。

于是我们成为一个半小时里短暂的同伴。
同伴大姐家住西递,那是一个5A级旅游景区,同时也是一个乡村。
游客一般都乘坐旅游大巴,从黄山市区的高铁站直达景区门口,
而大姐回家需要从屯溪总站坐小巴到黟县汽车站,再转一趟公交回到村里。

听闻我是来黟县找茶叶的,大姐热情地向我推荐县城里的一家茶厂,
具体到从哪个地方下车,从哪条路走过去,再绕到哪个标志性建筑的后边。

村里面家家户户都会种茶,只是茶叶不对外出售,
每年春天收完鲜叶,自己炒着吃。

大姐口中的炒茶,就像炒花生米一样简单。
对于“为什么这里好像人人都会炒茶”的疑惑,她也显得很疑惑:
“怎么用学呢,不用学的,看一看也看会了。”

那些“看一看就会炒”的茶叶,当地人叫做炒青,
就是青色的叶子被炒一炒的意思。

“哦,炒青就是绿茶,我们这里人叫炒青。”

在当地人口中,炒茶虽然简单,却是个很辛苦的工作,
年轻人大多不愿再过父辈们的生活,
李师傅口中的乡村图景得到验证。

大姐的两个孩子都下了山,和李师傅一样去城市里工作,
近一点的那个在隔壁县城,远一点的那个去了南京。

这不是什么特例,用大姐自己的话说:
“村里小伙子也没有了,大姑娘也没有了。”

留在村里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种一点茶和其他农作物,
在谷雨到来前把鲜叶摘下,炒几锅茶自己喝,或者寄给搬去城里的孩子。

汽车到站后,大姐继续在客运站等着回村的公交,
而我却放弃了寻找茶园的执念,
一个半小时的山路证明,寻找一座茶园原本就是一个伪命题。

准确来说,不是茶园坐落于黄山的某个区县,
而是黄山的三区四县坐落于茶山的包围中。

从前这个地方还叫新安、歙州或者徽州时,茶树就长在山头,长在门前屋后,
改变的只是行政区划、制作工艺、售卖方式,而不是茶本身。


路边的茶树


程诚、许锦梅、李师傅以及短暂同行的西递大姐,
当然都说不清楚祖辈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种茶,又是怎么学会炒茶的了。
五百年多前修订的《徽州府志》,也只笼统地把茶和金银铅列在一起,
作为徽州的主要货物来介绍;

再往前,唐代官员张途在祁门修缮水利时写下《新修阊门溪记》,
意外记述了当地茶叶产业的繁荣:
“山且植茗,高下无遗土,千里之内业于茶者(十)七八矣。”

至于当地居民从何时开始志业于茶,花了多久让从业者扩展到十之七八,
已无更多史料可以考证。

留在山里的人依然沿袭着祖辈们种茶炒茶的传统,
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再以此谋生。

茶树会出现在任何适合种植的地方,
宅前屋后,或是不远处的山坡,
和辣椒、毛豆、茄子、莴笋们呆在一起。

我开始理解抵达黄山后的某种微妙感受。

和每一个黄山人讨论茶树和采茶时,他们都会流露出“不都是这样吗”的神情,
似乎觉得这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房子后院里的茶树

我才恍然,问他们采茶是什么感受,
就好像别人问我从院子里摘了一把葱是什么感受。

千余年种茶的传统,
留到现在的不止有满山的茶树,
还有当地人对茶的习以为常。

在黎阳老街的一家茶叶店,我遇到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
她背对着门口,伏在桌子前,仔细地筛掉茶叶里的粗枝。

十几年前,她从另一座城市退休,
到黄山包下一座茶园自己种茶,又在老街租下一间铺子打发时间。


新安江上的晚霞

察觉我在看她筛茶,她也没有要推销茶叶的意思,只是解释给我听:
“现在筛茶都是用机器了,我是因为要送给朋友,所以再筛出一些好的。”

店里没有什么特殊装潢,基本都是木质结构,
只有一个铁丝笼子和老房子格格不入,
两只花白的小狗躺在里面睡觉。

老人没有停下筛茶的动作,一边告诉我:
“刚生下来就被丢掉了,养了两周才张开眼睛。”

我跟她说,外边的晚霞很漂亮,她笑笑说:
“我们这里每天都有晚霞。新安江一路下来,十里画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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