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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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无路想回头
有了法号以后,二呆子—也就是现下的虚竹,每日晨功晚课,念经颂佛,跟 着缘根在菜园里担水浇地,悠哉无忧,只是长夜漫漫难熬之至,有时抓着勃起的 裆物难免想念丽春院。
慧静从不向他传经布道,甚至很少相见。
虚竹并不以为意,知道和尚诳窑子自是大不应该,可玩玩妓女也算不上伤天 害理,总之,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便是了。
平日里除了缘根,虚竹只与藏经阁扫地的老和尚最为亲近,隐隐觉出这个老 和尚与悟痴和尚似有渊源。一次与老和尚谈起了悟痴,老和尚眼神一亮,似乎知 道什么,却又隐而不说,听虚竹背诵起悟痴常念的经文,老和尚笑道:「这段经 文,你说得不全。」接着念了一遍完整的经文,虚竹立时记住了大半。老和尚不 禁奇怪,再念一遍,虚竹重述起来一字不差。老和尚暗自惊异:「这位弟子虽无 佛心,却与我佛『易筋经』有缘。」
光阴穿梭,二呆子作了虚竹已有一年。
一日晨课完毕,方丈道:「近日俗家弟子传来讯息,玉罗刹李梦如要到大理 与段氏为难。段氏威镇天南,自不惧那女魔头,但恐在明处中敌暗算,我打算派 弟子前去禀告段氏保定帝。段氏虽与我寺素有渊源,但我辈乃方外之人,不可轻 易陷入俗世纷争,所以只前去通报罢。」
方丈说完,巡视座下,吩咐道:「慧静,你带弟子走一遭吧。」
慧静答应一声,散课后吩咐虚竹和另几个弟子收拾行装。
虚竹没想到慧静会带上自己出游,喜出望外,他在少林寺实在闷得紧,欢喜 过后又忐忑不安,因为大理国实是他的故乡。
次日,慧静带弟子向方丈辞行,方丈神色郑重,嘱咐道:「李梦如手段狠辣, 师承不详,功夫极其了得。你们此去千万当心!到了大理,可先去拈花寺会见黄 眉僧人,凡事不可冒然出头。」
一众离开少林寺,行了二十多日,到了西南边陲重镇—贵阳。
当晚在客栈听说,正好赶上一桩大热闹。
当地薛知府得了连襟关照,早要调到繁华之地应天府,不想突患怪疾,寻医 无数皆不得治。一个过路道士占卜进言,说是不妨试试嫁女冲喜的法子。薛知府 膝下恰有一女,此女深明事理,为了父亲病愈,哪有不从?可心高气傲,不愿随 便许人,因此驻台张榜,比棋招亲,不料已近满月,无论老幼贵贱,比棋之人无 不落败,明日再无人胜出,便要当场掷绣球。
虚竹听了此事,虽然好奇却只当耳旁风。
次日继续赶路,经过城内繁华处,见一幢高大花台,台下人头攒动。
虚竹等年轻弟子忍不住上前瞧热闹,慧静佯作呵斥,也禁不住驻足瞧去。
台上一顶蒙着薄纱的花轿,轿前摆着一方白玉刻成的精美棋盘,一个气质不 俗的儒雅秀才举棋沉吟,与他对弈的,竟是一个未开脸的女童。
那秀才下了一子后,女童扭头瞧着花轿,叫声「平六横三」,花轿内传出弱 弱女声:「平四横五」。女童闻言捏起一颗白子,下了一子。秀才思量半晌,接 着又落下一子。女童又把这步棋的位置说了,轿内女声道:「平八横三」。女童 依言再落一子。如此这般,轿中女子说一句,女童下一子。女童越下越快,而秀 才越下越慢。
大约三四十子后,女童似乎有些累了,双肘拄头,焦急等对方落子。儒雅秀 才却久久举棋不定,突然叹口气,将棋子放回棋桶,起身向花轿作揖。
「在下秦少游,慕名而来,非为招亲,实求一弈,小姐莫怪!」
轿内女子道:「雅士过谦,小女子得领赐教,荣幸之至!」
秀才连连摆手,诚恳道:「不谦!不谦!小姐棋艺高超,在下确实心服口服, 但临别有一言相敬,万希小姐珍重,不可明珠暗投!」
轿内沉默片刻,隐隐传出一声娇叹。
那秀才走后,再无人上台比试。过了一会儿,但听一声锣响,有人在台上大 声宣布:期限已至,除道僧狱刑,凡未定亲者,拾到绣球者入赘薛府。
接着又是一声锣响,那是请薛家小姐出轿了,台下登时喧嚣起来。
此地原是后蜀国都,传闻薛家小姐生得极像前朝花蕊夫人,因此今日来围观 之人,多为一睹芳容。但锣声响后,薛家小姐并未出轿,而是下棋的女童捧起了 绣球,女童在台上走到哪里,台下众人就涌向哪里,如同刮起了狂风。
女童神色惊慌,瞧得头昏脑胀,双手举起绣球,闭目扔了出去。台下伸出无 数双手抓向绣球,争来抢去却谁也抓不住。绣球像风吹的草团,在无数头顶上方 滚来滚去。
虚竹被裹在人流中不由自主乱跑,眼前突落一物,在脚下一绊,立时被许多 只脚踏在身上。有人大叫:「好了,都让一让,瞧瞧是哪个?」虚竹忍痛抓起身 下东西,站起手里正是那个绣球。众人大嚷:「哈哈,和尚!他是个和尚!这回 不算,大伙儿重来吧!」有人把绣球抢去,虚竹趁着空隙,慌张外跑,听得锣声 响起,众人再次喧闹起来。
虚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缓下脚步,正松了口气,一物砸在脑后,吃惊接住, 却又是那个绣球。原来女童又掷了一回,球在众人手上跳来跳去,居然高高弹出 了人群。众人止声,接着哄地大笑:「怎么又是这个和尚!」
锣声当当一响,敲锣人大声宣布:「知府小姐说了,好事不过两次,大伙儿 散去吧!」有几人抬起了花轿,女童手扶轿沿冉冉下台。
众人回过味来好不甘心,破口大骂:「哪来的臭和尚?搅乱了好事!」
慧静瞧情势不利,带着弟子一溜烟逃走。到了城外,踹了虚竹一脚,大骂他 几句。虚竹好生不服,那绣球自己愿意找我,关我什么事?转念想到:「如果不 作和尚,作知府女婿也很不错。那女童如此可爱,其小姐也定不错,听花轿里的 声音,好像喘不过气来,可知这位小姐的身子……嘿嘿,定是嫩极!」
虚竹忽然对下棋生出了浓厚兴趣,向同行的师兄虚林问东问西,虚林比虚竹 大上几岁,打尖时以石划地细细说明。但虚竹天性懒惰,初入门道便不再深研, 倒是消磨了路上无聊。
从贵阳出来走了几日山路,连着越过两道关口到了大理界地,所见人物景象 与大宋并无多大不同。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大理拈花寺,黄眉僧人却不在,原来玉 罗刹已经动手,将段家嗣子挟持在一个叫万劫谷的山庄。
一行人再随引路僧人赴万劫谷。虚竹听说了段氏嗣子,心里好生不安。
万劫谷大院内,正有几十人围成一圈,聚精会神瞧人下棋。下棋的是一个黄 袍老僧和一个俊俏道姑,二人皆凝神静气,那道姑尖尖下颏,双眉修长,长发藏 入杏黄道袍,左手将拂尘搭在右臂,右手轻提一颗棋子。
慧静悄悄告之弟子:「这就是玉罗刹李梦如,静静观看,不许出声,他们在 比拼内力。」虚竹大为疑惑,明明是下棋,为何说是比内力?不敢乱问,便直勾 勾盯着下棋的道姑,越瞧越是倾慕,暗道:「原以为玉罗刹凶神恶煞,不想如此 美丽动人,可惜我没有本事,否则和她并肩对付乱臣贼子,不亦乐乎!只不过招 亲要下棋,打架也要下棋,不就是你一下我一下往眼里填么,要是变成女人身上 的眼儿,我倒是有些小窍门。」
虚竹胡思乱想,院子里已多了一些嘈杂声,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慧静再 把这些人的身份来历一一告诉身边弟子,其中就有大理皇上保定帝。但见保定帝 不怒自威,其护卫也个个气势逼人。虚竹自惭形秽,不敢正视,心道:「别说夺 回皇位,我连他的护卫都不如!」
过了一会儿,大理镇南王段正淳带了两个艳丽女子来。
这位镇南王几绺长须,神采飞扬,行动潇洒。那两个女子候在远处,突然拿 剑比划起来,一直打出了院去,段正淳慌张随后追赶。有人笑道:「刀白凤争风 吃醋也不挑个时候,她儿子被人关在地牢,她却和人大打出手!」
李梦如正举棋思索之际,听得四周有些骚动,扭头扫了众人一眼,眼中精光 闪动,浑身忽然射出凌厉煞气。众人都是一惊,虚竹也被吓了一跳,心开始通通 乱跳,猛地回想起封藏多年的往事,再注目细细打量,不由退了两步,手心冒出 冷汗,心里颤抖:「原来是她……是她!玉罗刹李梦如……她为什么骗我?害得 我不敢见师父师娘,她为什么骗我?」
虚竹第一次见到李梦如,是在名剑山庄,他被人叫做「木头」,每天在武场 给人端刀擦剑,递巾送水,虽然已被闵柔收入门下,但只招未学,却常常被小师 妹逼迫着陪她练剑。
小师妹嫣儿那时刚四岁,力气虽小,但招式精巧,总让木头受些小伤,那一 次却差点丧命。当时木头照旧被刺了一下,手臂划出一道血印,八岁的他仍是孩 子心性,恼怒之下挥剑乱扫,嫣儿敌不过蛮力,立剑一格,坐在地上,撅嘴欲哭。 木头慌忙去哄,不料嫣儿举剑一掷,剑身擦着他鼻尖飞过,斜斜落立远处。木头 大惊失色,心想若刺在眼珠,岂不要了小命!
嫣儿扔出剑后,仍不放过,起身奔去拾剑。木头大骇,弃剑奔逃,见嫣儿举 剑追来,便往山上爬,匆忙蹬上一块石头,但那石头安置得并不安稳,滑落下来 砸在另一颗大石上,大石晃了两下,空隆一响,滚将下来,带着泥沙从嫣儿身侧 滚过,砰砰巨响。
嫣儿吓得大哭,有人喊叫着赶来。木头惊慌万分,藏去一个石缝里,听得下 面叫骂,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忍饥挨饿过了好久,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更无人 声。又过一阵儿,天空星星闪烁,凉风一吹,不由打个寒战,走出石缝向山下张 望,突见一条黑影腾跃而上。他惊叫着被那黑影抓住衣领飞到了山顶,见那人白 衣飘飞,长发扬舞,乱丝遮住惨白的面容,在月色下极其恐怖。
木头双手蒙着眼,大叫:「鬼……女鬼?」
「不错,我是女鬼,一个被人遗弃的女鬼。」
女鬼眼中精光闪动,停顿片刻,再道:「但我能教你个法子,让那小丫头从 此怕你,再也不敢欺负你。」
木头听这女鬼的语气冰冷令人胆寒,这番话却说到了他心里,若再陪这不知 轻重的小师妹练下去,性命实是堪虞。
女鬼从鬓间摸出个东西,用丝巾包了,塞在木头怀里,冷冷道:「越刁蛮的 女孩越怕被人扎,你扎过她一次,她以后见你就乖了。」说完挥出衣袖将木头裹 在怀里,送到了山下。木头在她柔软的胸前嗅到了与师娘一样的香甜,不知不觉 对这女鬼生出了几分信任。
待他惴惴不安回到庄内,闵柔正吩咐人进山寻找,见了他喜形于色,其他人 则怒目而视。人人当嫣儿是宝,自然不齿于他这个傻小子。
闵柔一把将木头拉到身前,木头只当她气极要打,赶紧闭上眼睛,不想听师 娘柔声道:「傻孩子,吓死师娘了,这山上有吃人的野兽,怎可到处乱跑?」
木头一听,委屈得呜呜大哭:「师娘,我不是有意的……师妹刺我。」
闵柔抹去他眼泪,哄道:「好了,不哭了,嫣儿越来越任性,师娘已狠狠责 备她了,你们两个以后要好好相处。」木头点点头,收住哽咽,正想说出山上女 鬼的事儿,见闵柔抬起半只手掌轻轻捂上嘴,细细打了个哈欠,困倦道:「今晚 叫你们这一对活宝好一阵折腾,大伙儿都去睡吧。」
木头回房从怀里掏出那方丝巾,见内是极其细小的一枚针,若不细瞧,还以 为空无一物,依旧包回,随手放在枕边,纳闷想:「那女鬼哄我玩么,这东西除 了挑刺再无用处。」
第二日,木头一整天不见嫣儿,心里刚觉踏实些,便从窗口看见嫣儿蹦蹦跳 跳跑过来,进门兴高采烈,「爹爹刚教我一招,木头你出来陪我玩儿。」木头连 连摇头。嫣儿撅起小嘴,「那我去找爹爹,说你又欺负我。」
木头大为头疼,突然想起昨日女鬼的话,回身从枕边翻出细针,夹在指缝只 露着针头,「好,咱们去吧。」说着拉起嫣儿的手。
嫣儿抽手叫道:「哎呦,什么东西?」木头张开手掌,佯作疑惑,「哪有什 么?」那针已无声落到地上。嫣儿蹙眉瞧瞧,指肚溢出一颗细细血珠。木头忙用 那方丝巾给她包住,哄道:「不怕不怕,我一会儿让你多刺两下。」
嫣儿未觉怎疼,听这话又高兴起来。木头却皱眉捂腹,哼道:「哎呀,肚子 好疼,憋不住要屙屎,你先去场子等我。」嫣儿听了扭头便走,木头见她似比以 前乖巧,惊喜:「莫非真个管用。」不料嫣儿回头扮个鬼脸,叫道:「你若耍赖 不来,我定去爹爹那里告你。」木头顿失望之极。
木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眼见天色黑了,才慢吞吞向场子走去,发现气氛不 同往常,人人神色凝重,步履匆匆,还有人举剑紧张地察看四周。
有人斥道:「小孩子都回房去,没大人叫不许出来。」
另有人道:「他年纪虽小,毕竟同门一场,让他去瞧一眼小师妹吧。」
木头吃惊问道:「小师妹怎么了?」
那人凄然道:「师妹……被奸人害了。」
木头又害怕又不安,想到自己多半惹了祸,到了师父师娘的住处,见小师妹 仰躺在床,师娘泪流满面,跪在床边握着小师妹的手,师父立在床旁,腮边肌肉 直颤,他胆战心惊走进去,众人都无暇瞧他。
「毒血吸净了么?」白发苍苍的闵老庄主坐在椅上,抖动白须问道,见石清 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确定是冰魄银针?」
「是!毒血吸净了,但剧毒已进肺腑,只怕……」石清黯然语滞,看了一眼 闵柔。
闵柔大恸:「你去跟她说,只要她肯救回嫣儿,我宁肯去死。」
石清双目通红,一言不发。
闵老庄主的白须颤个不停,「冰魄银针,神仙难救,居然狠心用在一个孩子 身上。」说着从桌上拿起那方丝巾,问道:「这是她的么?」石清未应话,突然 转身疾走。闵柔惊叫:「你干什么去?」石清嘶哑道:「我自己去找她,她恨得 是我,一命换一命,我任她千刀万剐。」
闵柔吃惊站起,犹豫一下,顿足便走:「好!我和你同去。」
「站住!」闵老庄主厉声一喝,接着长叹一声,缓缓道:「敌暗我明,她从 嫣儿下手,就是要我们乱了方寸!」
闵柔泣道:「难道就眼看嫣儿……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闵老庄主瞧了瞧手上丝巾,自语道:「她留下这个是何意?」沉吟片刻接着 问道:「嫣儿今天都去过哪里?」
闵柔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木头。
木头听了一番对话,已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见闵柔的泪眼飘向自己,咧嘴 大哭:「师娘……昨日我在后山……遇见一个女鬼,呜呜……」
石清嗖地跳到木头面前,拽住他前襟追问:「快说,什么样的女鬼?」
木头继续哭道:「山顶上……飞来飞去……呜呜……」
石清回头瞧瞧闵老庄主。闵老庄主点点头。石清放开木头匆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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