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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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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第十一章 不悔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漫山遍野的葵花迎风而笑,开得如此粗野灿烂,令人宛如置身于金色的火海中。
  光影在流动,色彩在泛滥,迷醉的是眼,眩惑的是心。
  母亲双眸带笑,明丽的容颜在朝阳下灿然生辉:“好啦,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以后就守着你这个宝贝儿子过……真是的,早知道不该生你,管起老妈来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迎面吹来的是五月的风,带来清爽宜人的松针的清香。男人的语声,柔和低沉得象远方山谷传来的寂寞的风声:“是的,你可以信任我。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兄长,或者父亲、老师,以及……”
  男人低低地一笑,那双灰蓝色眼睛凝视着他,宛然情深:“……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唯一的伴侣,永恒的承诺……
  苍白瘦削的身体,触手微凉,精致得仿佛玉雕。那奴隶垂首跪在他脚下,极温顺隐忍的姿态,散发出一种禁欲的气息,圣洁无害如供奉于神前的羔羊,却又让人忍不住有撕碎的冲动。
  “主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偏偏有异样的情 色味道,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蒙蒙水雾,“会有永远吗?永不分离,永不舍弃?”
  永远……
  “我只是希望有人爱我……”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
  是谁在哭泣?是什么东西在消逝?
  他听到那一声叹息,低回婉转,袅袅消失在黄昏的风中:“你总是在追寻你得不到的东西……”
  悲伤的眉眼,轻嘲的笑容,在记忆的海浪里若隐若现。
  “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你……”
  “你可以剥去我的衣服,限制我的行动,但你永远无法捕捉一个自由的灵魂,就像无法捕捉天边的风。”
  恍惚间,他再次看见那个让他心醉神迷的人,依然是清清冷冷的面容,倔强挑衅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像一张饱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拒绝的箭。
  “小羽!”忍霍然惊醒,抬头看时,正是白昼,窗外还飘着雨,原来自己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虽然是地下室,但还是有一小半露在地面,开了扇极小的窗子,四季紧闭,还焊了铁栏。其实就算没有铁栏杆也爬不出去,窗户太高,而他的腿已经断了,更不必说外面还有守卫。
  既然没有人接应,他便连尝试都懒了,——拖着两条残腿被人拖来拖去,实在是不甚雅观。
  福罗里达州地处热带,他又常年不外出,其实感觉不出季节的变化,但还是很高兴屋里有扇窗子,能看到外面有雨,有云,有一角天空,可以让人发呆。
  并不是贪睡的人,只是醒着也没什么事做。网络是早已被封断了,电视倒是安装了卫星设备,几百个频道调一遍都需要花一个多小时,但他很少看,那些胡编乱造的恩怨情仇让他觉得傻气。行动上的受限对他来说并非难以忍受,在南美的时候便常常足不出户,躲在房里画画。现在还是能画画,无非从画布油彩变成了铅笔白纸,或者鼠标电脑。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一个奴隶。
  但心也会骤然空了。
  仍然会努力振作,每天画日历,正常作息,保持清洁干净,但常会觉得累,觉得倦,一垂下头就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睡着比醒着的好。
  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回到最初。
  那时母亲还没有死去。
  那时那男人还没有撕破面具。
  那时清孝还没有到来,阿零还在他身旁。
  多么的好。
  那些影像是如此鲜明,如此清晰,和日日所见那扇小窗里透射出的天光云影相比,倒是梦中的事物更为真实。
  梦境中出现的那些人,那些事,引动的欢乐与悲伤,不管是醒时梦中,都可以搅动他已经铅死的心。相形之下,地下室外的看守不过是一群没有面目的活动布景而已。
  日复一日,梦境与现实交融合流,回忆总是在吞噬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生与死对他来说,原本也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还想见一见那个奴隶的话。
  虽然知道见了也未必能如何,但还是想见一见。
  就算那只是块石头,揣在怀里三年也能捂热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挂念。
  何况,活着虽然无趣,死也未必是件多有趣的事,说不定死后的世界更无聊。
  忍吸了口气,推着轮椅进了卫生间,好好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活着一天,便该活得像个人样子,不好松垮垮懒洋洋的像只倒空了的土豆袋。
  冰冷的自来水拍打在脸上,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一些。抬头对着镜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伸手抹去凝结在镜子上的水雾,里面分明映出的就是两个人影!
  除了自己的,还有一张面孔,黑色的短发,清冷的目光。那一瞬间,仿佛故人重现。但,当然是幻觉。
  忍闭了闭眼,自嘲地笑笑,再张开眼时已经恢复淡然,抬手往镜子上浇了一些水。
  水花泼溅到镜面上,淹没过那张熟悉的面孔,然后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而那张面容,依然阴魂不散地附着在镜子上。
  忍沉默,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站立的那个黑发青年。
  “阿零?”他哑声道。很久没有和人说话,声音有些嘶哑。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握手成拳,抵在嘴唇上。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好久不见。”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青年淡淡地开口,“我是浅见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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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好久不见。”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青年淡淡地开口,“我是浅见羽。”
  忍眉尖一挑,象是被什么呛住了似的咳嗽起来,苍白的面颊,也因这一轮急咳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歇了一歇,喘息着道:“别叫这么大声。我眼睛不好,耳朵可没聋,听得到。”
  他取下一张毛巾,拭干脸上的水痕,瞥了一眼羽,道:“为什么靠墙站着不进来?是不是没东西支撑你的腿会发软?”
  羽并不理会,仍旧扶着门框,指甲几乎要嵌入门缝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过得很好,清孝很爱我。”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无比的勇气,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笃定起来:“我会越来越好的,清孝也是。不好的只有你……”
  他越说越是顺溜,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我能站起来,而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的面容比他的话语更吸引。忍惘然地看着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吐出一口长气,道:“背得很熟。花了多长时间,一星期还是一个月?”
  “清孝就在门外,随时准备接应你吧?”忍伸手理了一下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将上面的折皱一一抹平,无声地笑笑:“我也相信他会越来越好,至少爱上你之后他不用发愁日子无聊没事做。”
  他抬起头,眼中已多了一丝讥诮:“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羽充耳不闻,一刻不停地继续道:“……没有人想念你,没有人爱你,你在这里关了那么久,没有人想过来救你,甚至来看望你的人都没有。如果不是清孝发善心,你就是烂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你……真可怜……”
  他一口气说完,重重地喘了口气,太阳穴附近的一根淡蓝色血管在微微跳动,原本奇薄无比的肌肤此刻看来更是接近透明,仿佛春天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的碎掉。
  他狠狠地盯着忍,愤怒、憎恨、厌恶,混合着隐隐的痛楚与恐惧,同时汇集在那漆黑的瞳仁深处,凝聚成一团小小的黑色火焰,照亮了整张面孔。
  精致的面容因此突然有了生气,不再是记忆中呆板的黑白照片。
  那么美丽的眼睛……
  忍无动于衷地听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评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那双眼睛在长久的等待中变得慌乱,跳动的火焰消失了,仿佛被窗外雨水的所浇熄。
  “你看你,真是可怜……”他茫然地重复着这这句台词,“除了我还有谁来看你?你完了……”
  那些话语在狭窄阴暗的洗手间里低低回荡,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潮气,慢慢地渗透进四壁里,不留任何痕迹。
  一语终了,便没有人再说话,除了冷雨敲窗的声音,便是死一般难堪的寂静。
  四目相对,羽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四下里无意识地扫视,最后停留在纸篓旁边的阴影上,但没过几秒就敏感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始终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暗淡的光线下,忍的身影几乎完全沉浸在阴影中,和幽暗的背景融为一体,却衬得他的面容益发苍白,散发着一层淡淡死气,象暗夜中河流里漂浮的月亮的影子。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废掉,剩下一只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便显得异常专注,眼白带着一抹幽蓝,那种火焰燃烧到最高温度时接近透明的淡蓝色。
  那双眼睛,现在就投注在羽的身上,仿佛生生世世都不会移开。
  羽凝视着这双眼睛,指关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即使有墙壁支撑,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轻颤。
  他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声变得更加清晰,热带的雨季,他生命中的雨季,也许永远不会过去。
  但他在这里,依靠自己的双腿站在这里,在他自由意志的驱策下走到这里。
  他是浅见羽。
  在这一刻,拥有他选择命运的权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紧握门框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然后他迈步,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不能控制颤抖,但脚下依然不停,一直走到风间忍的身前,和这个曾经改变他生命的调教师,正面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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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悔(2)

    一步。两步。三步。
  那青年慢慢地向他走来,步履踉跄,却绝不停步。当那个略嫌纤瘦的身影最终站立在忍面前的时候,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双手紧握住轮椅的扶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羽。他见过躺在调教台上醒来的羽,愤恨但无奈,他见过带着分腿器在地上屈辱爬行的羽,也见过温顺地跪在他脚下的零,安静地俯趴着等待他使用的零,是货物,是囚徒,是他心爱的奴隶,但他从未见过,以站立姿态和他平等相对的青年。
  那感觉……真是非常微妙。象自己手中的泥人,突然具有了生命,向他咧嘴眨眼,不免让他有些错愕。
  那青年比他想象的高。好吧,他其实从未设想过那青年站立的样子,没想到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但现在自己双腿已废,只能坐在轮椅上,竟需要仰视才能看到那青年的面容。
  这角度让他不舒服,虽然眼神慌张、明显感觉不安的是对方。
  世易时移,主客易位,而他仍然沉浸在过去的某种情绪中,一时不能回魂。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恼怒,握手成拳,轻轻抵住自己的下颔,轻咳一声,道:“跪下。”
  跪下。
  他曾经无数次地发布个这一指令,简短而坚决。哪怕他的声音低沉到听不见,只看口型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这一指令收到了效果,他看见那青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随即站稳,眼里有一闪即逝的愤怒,游移的目光,终于定定地投注在他身上。
  窗外的雨仍在沙沙地下着,仿佛永无休止。雨天的潮气和地底的霉味糅杂在一起,将四壁都沤出污秽的惨白色。他们就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面面相对,冷冷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一缕暗淡苍白的光线投射在那青年的脸上,漆黑的眼眸异常冷静沉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主人的意志和决心。只有对他最了解的人,才能看出那瞳仁深处隐藏的恐惧和惶惑。
  就算一年过去,他在忍面前还是同样清晰而透明,尽管以往如水的顺从迎合已经被钻石般的倔强凌厉所取代。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汇集了他所有的勇气吧?尽管双腿还是忍不住战栗。
  明明已经张皇得想夺路而逃了,却偏偏硬要勉强自己站在这里,努力收拾起支离破碎的尊严,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后退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这也真是……难为了他。
  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年轻而又沧桑的眼,那散发着禁欲气息却又无比诱惑的身体,并透过这些表象,看清了那坚强下的脆弱,那宁静冷淡的外表下彷徨不安的灵魂。
  那是他的羽,他的零……无论那人现在是什么,变化成怎样的形态,对他都是同样的吸引。
  矛盾是永恒的美。而他钟爱它。
  心头忽然被一阵温柔的感伤所牵动,忍只觉继续这种无意义的对峙真是无聊又无趣:“你这个样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老鼠怕猫,这是谣传。壮起鼠胆,把猫打翻。”
  或许是他眼中的戏谑之意太过明显,青年脸上现出怒容,语调却很平淡,不带一丝情感,也没有任何起伏,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自我安慰,风间忍,你已经完了。”
  他原本说得有些生涩,渐渐变得流畅:“你很擅长文字游戏,也很擅长粉饰自我,再恶毒的事情被你一层层地涂抹上釉彩,都可以变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听,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忍,身高上的优势让他姿态从容:“事实摆在眼前,我是有未来的,而你没有。时间最终会证明一切。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勇气,就该承认这一点。”
  他那写满愤怒却强制抑制的面孔最具魅惑,咄咄逼人的黑眼睛仿佛能将空气都燃烧起来。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可能再看见了。
  只是,还是有点不同。忍头脑中回忆起那个刚一受挫便诅咒自己得艾滋病的青年形象,现在他显然沉稳了许多。就算连指尖都气得发抖,声音仍然是平稳得体的,是这几年奴隶生涯让他学会了忍耐和自制么?最后那句话居然还有些反击的意思。
  心里莫名的便有些得意。羽说的那些话,不是不在意的,只是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被一个奴隶耻笑了去。
  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笑容依然是和煦淡定的,只眉目流转间带出几分讥诮:“听你这么说,倒是挺赞同用暴力残人肢体的了?不妨告诉你,若真以法律来论定,清孝的罪比我重得多。而他之所以变成罪犯,却是因为你。”
  他仰首一笑,摇摇头道:“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为这个而得意……”
  羽充耳不闻,刚才那一席话说出口,他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再大的恐惧一旦形之于语言,便得到了宣泄,就像在夏日的书房里,他独自一人在日记上记下自己所有的挣扎与迷惘。
  往昔之种种,譬如昨日死。眼前之人既非昔日大权在握的调教师,自己也不是铁链加身的待宰羔羊,何苦自己吓自己?
  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凝目注视着那个阴影中的人影。残着两条腿,其实比自己还矮呢。
  影像越来越具体,心头便越来越笃定。梦中的妖魔一旦走进日光下,也会像烟一样噗地消散吧。
  颤抖不知不觉已经停止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轮椅上的人影,缓缓道:“你知道清孝为什么留住了你的性命?他只不过是想让我来处置你而已。他希望我能真正地面对你,彻底摆脱你留下的阴影。”
  说到这里,他的唇边第一次泛起了微笑:“所以现在我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胜利。”
  忍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又是真田清孝!有必要每说一句话都提到他么?一个坏脾气的单细胞动物而已,唯一的优势就是有两分蛮力。”
  觉察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吁了一口气,手指轻扶前额,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胜利是指什么,不过需要随时提到真田清孝来壮胆,这胜利还真是虚幻。”
  他抬头,似笑非笑地道:“这就是你要的胜利吗?从一个人身边转到另一个人身边?何况,他了解你么?他对你好么?”
  他的眼里流转出奇异的神色,似怀念又似悲伤,只是微微上翘的唇角流露的明显讥讽,让人错疑那转瞬即逝的哀愁只是幻觉。
  羽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笑容冰冷:“你是不是还想在我的身上找回你的奴隶阿零?不用浪费力气了,他早已经死了。”
  即使他的面部表情已控制得足够好,羽还是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波动,于是唇角的笑意更浓,也更冷:“想不到你对他居然还有一点点感情。是啊,真是可惜呢,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你的人了。”
  “而他已经死了。”
  “站在你面前的是浅见羽。”
  这句话说完,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和调教师相距不超过一公尺。这距离已经超过了人的正常心理警戒线,以致于调教师略微缩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
  或者这也只是他的错觉,调教师的姿态并没有改变,而他也仍然停留在原地。两个人都似乎被某种力量钉死在当场。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聚,凝固了片刻,然后彼此错开,似乎心照不宣却又全然虚空。
  “你的头发……”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
  “你的头发白了很多……”
  忍一惊,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照镜子。镜中的男人的确有几根白发,但这算很多么?他天天看着这张脸,还真没怎么觉察出来。
  这时他看到了羽的笑容,残酷而天真:“还有你的眼睛,就算这么近,能看清楚多少东西?快彻底瞎了吧?”
  “你的皮肤……那么黯淡,眼睛周围都是皱纹,你就从来都没有发现么?”
  说到这里,羽略略一顿,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字地道:“你老了!”
  阴暗的光线里,他默然面对着镜中的影像,自己的衰老无所遁形。
  身后那青年在微笑,带着他所不熟悉的孩子般的微笑和狠毒,他为这个而心惊,并且感觉悲哀。
  双手慢慢紧握成拳,他低喝一声:“住口!”
  羽情不自禁地一颤,不是因为言辞而是因为他那强抑愤怒的姿态,但随即冷笑了,用一种满不在乎的眼神挑衅地看着他:“看清楚没有?你老了!”
  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竟似有些怜悯,那似曾相识、温柔而又悲哀的眼神是今生他最难承受的痛,忍不住怒道:“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现在还怕你?你……”
  喉咙一阵堵,他放缓了语气,慢慢地道:“你已经老了……”
  这句话说完,他眼里忽现出一片苍凉,像小孩子看见漫天烟花消散,世界再度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那极尽曼妙、美轮美奂的光影华彩,原来只是梦幻泡影,顷刻间便会消逝。
  “你已经老了……”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重复这个事实。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简单的复述却比任何锋利的言辞更能激起忍的怒火,还没说什么便带起一阵急咳,他咳嗽得那么厉害,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不得不紧抓住轮椅扶手。
  一轮惊天动地的急咳后,他勉强喘了口气,抬头看着羽,眼神阴郁:“好了,我知道你恨我,用不着把这句话用不同的形式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死死地盯着羽,眼底有寒焰猝闪,眼白带起一抹幽蓝,象火焰燃烧到最高温时泛起的寂寞的蓝色,一字字地道:“可是,除了恨我,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转身夺路而逃的冲动。
  忍只觉再也不能忍受他意图离开自己,霍地伸手将他一把抓住,羽发出一声惊呼,拼凑的面具在这一刻尽数迸裂,脚下一滑,带动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于是,忍再一次全身压倒在他身上。
  黑夜来临,也许黑夜从未过去。
  熟悉的恐惧一下子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他毫无形象地挣扎起来,发出一串串无人能了解的尖叫和呓语。
  忍连忙放开羽,试图自己爬起,可是腿脚太不灵便,半天挣扎不起来。就在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他看见羽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用尽目力仔细端详:没有错,那是耳塞。
  他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忽觉脖子上一凉,似乎有风掠过,那么轻那么轻,像是情人的一记漫不经心的亲吻。


    不悔(3)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手粘稠浓郁得象颜料似的血,然后才感觉到颈间的刺痛,心头却仍是空落落的,满脑子仍是羽的耳塞。
  “你很擅长文字游戏,也很擅长粉饰自我,再恶毒的事情被你一层层地涂抹上釉彩,都可以变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听,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响。”
  那是青年刚进来时对他说的话。他的世界,对方根本拒绝进入。
  所有一针见血的尖锐,所有心怀叵测的挑拨,所有试探人心的狠毒……乃至最后情难自控失态下的倾吐,原来都只是……一场笑话。
  那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由得他拼尽全力去演出,不管不顾,任性地做出人生最后一次失足,却发现观众早已经散尽,台下那些随之而凌乱的影像,不过是他自己的影子。
  语言的迷宫。神秘生活的迷宫。
  落魄的调教师面对着一心要摆脱阴影的前奴隶,彼此都想用冷酷的言辞和镇定的态度击倒对方,来显示自己的完整坚强,而他们的话语飘散在空中,慢悠悠地擦身而过,终究汇入不同的时空。
  从仇敌之间的生死相抗,到主奴之间的生死相依,其实都只是事故,是意外。不管如何努力,如何紧抓不放,他和他,始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孤独才是永恒的,相依相偎的一刹那温暖,注定只是幻觉。
  越是执着,越显得可笑。
  想到自己经过多少矛盾挣扎,才决定向那个明明对自己满怀恨意的人吐露内心秘密,他只觉荒谬,有些想笑。
  然后他果真笑了起来,笑声喑哑而虚弱,带起了一阵咳嗽,低低地回荡在这个潮湿阴冷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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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已经停止了呼喊,只是憋着劲死命推着他,可能因为手上没力的缘故,又加上了踢打。他原是想自己爬起来的,此刻却变了心思,反手把羽扣住,另一只手腾出来去扯羽的耳塞。
  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让这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溜走。
  对方自然还之以更猛烈的回击,一轮挣扎,气喘吁吁。但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腕,触手处那么温暖,年轻的肉体,柔韧而鲜活,那是生命。
  他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具身体,差点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但只得一瞬,对方指间似有锐光一闪,他顿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身体被人大力推开,背脊抵住冰冷的瓷砖地板,寒意直透入心。
  那人伏在他身旁低低喘气,听声音离他不过咫尺。他忍不住又摸索过去,却听对方低笑一声,仿佛怒极:“混蛋,去死吧!”
  有风袭体,锐利的铁器再次割裂血肉,一下,又是一下。
  还是肩膀,还是胸口?
  他感觉鲜血正在涌出,但疼痛似乎并不剧烈,只是有些头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起来,丧失了清晰的轮廓。或者只是他的视力又下降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但只有一片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瓷砖地板……
  冷寂的,阴森的,惨淡而污秽的白色,裹尸布一样在他面前延伸开去,永无尽头。自己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慢慢地消融在这片白色之中,象盐融化进水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喉咙格格乱响,但却发不出声音。双手在空中乱抓,抓住的却只是虚空。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慌乱,死神正在向他逼近,而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这时他看见了羽的脸,那人已经站起身来,喘息了一阵,整理了一下被他扯乱的衣服,俯下身来察看他的情形。
  他盯住那张面孔,一直盯得双眼酸痛,过了好半天,才想起用手指在地上划字,让那人把耳塞取下,却见羽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忽然抬起手来,让他看清了手中那柄小巧精致的折刀,刀锋上还有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原来也是红的。
  那人盯着他,眼里全是恨意,切齿道:“不要以为你还可以摆布我,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那柄向他脖颈上刺来的折刀似乎也不真实,他觉得自己仍在梦里没有醒来,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那柄刀刺入、拔出,自己脖颈间涌出来的血,青年脸上急剧变化的神情,失手坠地的折刀……
  他听见自己似乎在大声地叫喊,但那呼喊是无声的。
  有人来过,而后离开。
  而他什么都不能阻止,不能挽回。
  满眼仍是空虚的白,而后血漫过来,淹没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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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
  带着咸腥味的血充塞着整个空间,令人厌恶,却又全然虚无。
  感觉那血腥气向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血肉,象食人花美味地享受着自己的盘中餐。
  他感到自己正在分崩离析,消解在这一片血海之中,慢慢地被吸引进一个巨大的管道中去。管道的尽头,是神秘而不可测知的死亡。
  他快死了。
  或者说,他已经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难道这就是地狱么?绝对的安静,绝对的虚无,碰触不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自己和身外的一切有任何联系。
  他忍不住自嘲地撇嘴,那和人间也没有什么不同呢。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同样的孤单。
  但仍然有些不忿,有些惦念。为什么那人就是不肯听他说话?
  为什么就看不出,他当时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在那人的心里,他就那么可恶可怕么?
  三年的时间,就是捂一块石头也捂热了,难道竟不能在那人的心里,留下一点点依恋和牵挂?
  他至为珍惜、不惜拼尽余生换来的三年相聚,也许在那人眼中,只是充满了羞耻、屈辱,甚至恨不得一笔抹去的记忆吧?
  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就干脆把他忘记。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到全身发抖。
  不甘心。不舍得。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在那人的生命里留下无数记号,但总是觉得不够。
  人总是善变而善忘的动物,当初他可以用催眠来让那人忘记清孝,说不定对方会比他还做得彻底,完完全全地抹掉有关他的记忆。
  就连脖颈上的项圈都取下来了呢,还整了容,彻底当没这回事一样。
  就算再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不能不恨。
  恨到极处,忍不住一阵呛咳,喷出来的点点血沫让他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是的,活着。
  如果不是还活着,他感觉不到痛苦。
  身上被人戳了七八个透明窟窿的滋味,就算他再能隐忍,也有些吃不消。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划过身体的感觉,冰冷而木然。
  一点一点地挪动,这样轻微的移动还是会痛到吸气,可是一吸气就会更加痛不可挡,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喉咙应该是被割破了吧。
  他忍着疼,慢慢摸到脖颈,玩味似的抚摸着自己被割裂的伤口和血肉。粘稠的液体已经有些凝滞,被他这一动,又开始慢慢流出,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割开的应该是食道,常年给奴隶插食管进食,他很清楚食道的位置。可见那人虽然强作镇定,还是不免手忙脚乱。换做是他,哪儿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在濒死的一刻,他心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泛起这么一点点对自己职业的骄傲。
  他喘了口气,头脑仍然昏沉沉的,血流得差不多了吧。四周寂静无声,这里一向很静,无人打扰。那人没有说错,只有那人是唯一的访客,而现在那人也走了。
  他又是单独一个人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今天,不知道明日那人来打扫残局时,发现他还活着,会不会又惊又怕地跳起来。
  那时他一定要忍着痛给人一个大大的鬼脸,好好地嘲笑一番。
  当然那人可能还是戴着耳塞。
  所以……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没有什么意思。
  他发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乱,有种梦幻般脱离现场的感觉。疼痛渐渐变得不真实,他凝视着自己残破的身体,那些血,那些伤口,觉得就像在观看一幅印象派的画作,内心冷漠,无动于衷。
  他正在死去。
  是的,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爱他。
  废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就算他死了,也没有人怀念他。就算他牵挂的那个人,也只是恨他,甚至力图忘记他。
  那人本来就不是他的。那人的感受如何,本来就与他无关。
  可是在那三年里,他曾有过快乐。曾经有一个人,和他相依相偎,有一具年轻的身体,给过他温暖。
  即使,那只是幻觉。
  人活一世,必有一死。
  世间种种,终必成空。
  他渐渐平静下来。生活就是这样,即使你象狗一样愤愤不平地抱怨这抱怨那,诅咒命运,诅咒上苍,可是时刻一来,还是得放手。
  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
  他看着自己的血点滴渗进瓷砖地板的罅隙,心中宁静,无所思,无所想。只是着迷地感受着血是如何从伤口里涌出,顺着指缝淌出,沿着胸膛、手臂、背脊缓缓流下。他专注于每一条细流,静静地看着它们如何离开自己的身体,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为一体。
  最终,他的身体也会冷下去,冷下去,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这一生,都在致力于拒绝,但在死后,他终究会回去,象婴儿复归于母亲的子宫。
  不管他走了多远,不管他是逆来顺受还是叛逆到底,必定还是会踏上最后的归程,和所有人一样,走向同一个地方。
  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等死的感觉很难受,稍微一动,脖子就疼得他抽气。忍不住怀疑:那人是不是故意不肯认准部位,就是要他临死前多受煎熬。他不怕死,可是这样痛到人浑身发颤,偏又死不下去的感觉真是……挺糟糕的。
  时间仿佛延长了千百倍,头脑渐渐变得晕眩,身体很冷,四周安静得过了分。
  他正在死去,然而无人理会。那个世界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条生命的消逝,并不比树上掉下一片叶子更注目。外面的那些看守人,也许关心的只是雨下大了需要带伞吧。而把自己关在这里的真田清孝,现在大概一心地用在如何安慰他的小情人上面。
  一个人可以孤独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会不会是苍蝇呢?突然想起以前常听的一首英文老歌:
  Everyone Says I Love You
  The great big mosquito and the bee sting too
  The fly when he gets stuck on the fly paper too says I Love You……
  (大家都说我爱你
  包括蚊子和蜜蜂
  苍蝇钉上了捕蝇纸
  同样也说我爱你……)
  他只觉荒诞,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听见窗外仍在下雨,雨声飘渺而轻柔,象古典时代那些宁静恬淡、令人愉悦的音乐。
  意识有些模糊,他想他应该脱离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尘世,正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
  这样很好。
  虽然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但哪里都比这里好。
  他不属于这里。
  他不该呆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
  困住他的地牢消失了,那些苍白冰冷的瓷砖一一裂开,厚实坚固的墙壁象积木一样地坍塌下去,扬起大片尘土。
  尘土的气息干燥而温暖,不再是地下室卫生间里那种潮湿陈腐的霉味,他站在废墟之中,健康而完整。
  雨声已经消失,而某种让人灵魂飞扬的音乐仍在继续,阳光照耀着他,将他前面的路染成金色。
  青春和活力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仍在起点上,一切仍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开始奔跑。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随着他飞奔的脚步急速向后退去,化作斑斓的光影。那些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那些生气勃勃的绿叶,飞速从他眼前闪过。那瞬间展现的绝美风姿,却一直烙印到他的内心深处。
  全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狂喜所充斥,在阳光下奔跑,在疾风中呼喊。
  是他在追逐着美,还是美在追赶着他?
  往昔的岁月象飘落的叶子被他踩在脚下。岁月的尽头,有他遍寻不得的平静与美好。
  随风飘来的是花香吧,那样的馥郁浓烈,象从孩提时代飘来的母亲的香气。
  盛夏的黄昏,洗浴后的母亲会带着他在阳台上乘凉,目送着渐渐西坠的落日,一面心不在焉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
  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
  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黄昏的风总是特别温柔,母亲的笑容神秘而飘忽,带着一丝自嘲嘲世的冷漠。她的头发很香,胜过世上所有的花朵。
  他还记得母亲那时的样子,半边侧脸沐浴在夕阳淡黄色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柔和美丽。
  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后来他用了一张角度类似的照片嵌在她的墓碑上。
  “我只是希望她爱我。”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矗立在墓碑前的十四岁少年,手中握着一束苍白的雏菊。
  “我只是希望她留下。”
  “留下来,不要离开我。”
  雏菊在风中颤抖,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呻吟。
  男人的手落在他的肩头,稳定干燥,是让人安心的模样:“你知道,她不会怪你。”
  “是的,她不会怪我。我画不好画,她从来不骂我笨。我把她最为珍视的作品割碎,她虽然生气,还是没有打我。就算这次……我想她还是不会怪我。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无论她多生气,最后她总是会原谅我。”
  他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爱我,肯无条件地包容我。”%
  男人沉默着,用力将他的身体扳过来,迫使他面对着自己的眼睛:“我说她不会怪你,是因为她明白,你这么做只是出于爱。”
  他有些糊涂了,茫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平和凝定,有种看透人心的魔力:“不,你明白的。从头到尾,你要杀的就不是什么杰克,而是你母亲。”
  他一震,立刻就要反驳,斥责男人胡说八道,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杀了一个杰克,你母亲还会有其他情人。唯有杀了她本人,才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不再离开。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白色的雏菊失手坠落,他浑身发抖,勉强忍住扑过去将男人一把掐死的冲动。
  男人看他的眼睛已多了一丝理解和悲悯:“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爱她了。唯有自己真心挚爱的东西,我们才会想到永远珍藏,不是么?”
  他看那男人的样子一定很傻,所以那男人拿出给小孩子讲解相对论的耐心一一说明:“只有最美丽的花朵,我们才会舍不得让它在枝头自开自灭,才会在它盛开得最鲜艳的时刻把它摘下,供奉在金瓶里,或者夹放在书本中,永远保持那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也只有最美丽的蝴蝶,我们才会把它做成标本,一直一直地收藏下去。”
  男人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有些飘忽:“如果不是深沉的爱,怎么能做到?”
  “现在她死了,她不会再被任何人抢走,她会永远这么美丽,她的生命会定格在最丰盛浓烈的时刻,不会再有衰老和萎谢……”
  “可是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对我笑……”
  “啊,阿忍,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
  “可是……”
  男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道:“所以她一定会原谅你,因为她知道,你是那么的爱她。”
  风吹到身上,有点冷。那朵雏菊被风吹起,打了个旋儿,飘风到远方。
  ***********************************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想念母亲的歌声,想念母亲的发香,想念她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看他的样子,想念她抚摸自己时手心的温度……
  即使她身边有十个八个男人都无所谓。
  只要她还活着。
  活着,对他微笑。
  而不是在冰冷的墓碑上镶嵌所谓永恒的美丽。
  “现在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他冷漠地朝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看着雪亮的刀锋蒙上一层水汽,又迅速消逝。
  “你接近我,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你唯一不能收藏在盒子的偶人,所以你想把我收藏进去……”
  他回过身,看着已经消瘦得不似人形的男人,笑容冰冷:“可惜,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主宰我的生命,更不会如你的意住进那盒子。”
  男人蛮不在乎地瞧着他,从上打量到下,仿佛他依然赤 裸:“阿忍,你长大了,不过还是那么迷人,就是脾气,远不及以前可爱听话……那时你怎么说的
,呵呵,我是你父亲、老师、兄长,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已经能够漠然地对待这些挑衅,内心冷淡,不起微尘:“是啊,那时候我很蠢,毕竟还是小孩子。如果骗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让你得意,我不会阻止,反正你现在也就只有靠回忆才能维持你的虚荣心,真可怜。”
  他微笑着看着男人发怔的样子:“你说过死亡才能成就永恒,只有极致的爱才会想到永远珍藏,那么我杀了你,把你放进盒子里,你感激我不?因为我是那么爱你。”
  男人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刀刺入自己的腹部,直至没柄。男人的身体因疼痛而剧烈扭曲,象铁架上的鱼。鲜血涌出来,染红了他苍白的手。男人瞪着他,忽然微笑,耳语般的悄声道:“阿忍,我的小阿忍,你以为,你没有住进盒子里么?”
  他的心在狂跳,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出匕首。男人倒了下去,唇边仍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不管你怎么想,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
  可惜,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上当情有可原,成年人还会上当只能怪自己蠢。
  “你的爱,我不稀罕。”
  他静静地对着男人的尸体微笑:“将来会有很多人爱我。他们会全心全意地爱我,服从我,从身体到灵魂全部都属于我。”
  他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耳边似乎有音乐在响,或者只是记忆中的某个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他听过很多次的词句:
  “I Love You
  There are only 8 little letters in this phrase, you’ll find
  But they mean a lot more than all the other words combined
  Everyone, no matter who
  The guy over 80 and the kid of two
  The preacher on the pulpit and the man in the pew says I Love You……”
  (我爱你
  这句话只有八个字母
  却胜过世上所有的单词组合
  人人都说我爱你
  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2岁幼童
  神坛上的牧师和祈祷的信徒都在说
  我爱你啊我爱你……)
  恍惚中,他看见他亲手调教过的那些奴隶,有的他记得,有的面孔已经模糊,至于名字是差不多全忘光了。他们只是客户送来的货品,因此通常都只有一个代号,调教好了就会送走,象工厂制造的沙丁鱼罐头,而他只是一个熟练的食品包装工而已。
  一个个沙丁鱼罐头在它面前陈列开来,永远是麻木驯服的姿态,倾吐着一成不变的话语:“我很爱很爱我的主人……”
  爱?
  他冷笑了。不,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个可笑的词。
  所以,他绝不会对他的阿零、他的小羽,无论叫什么都好,说出那个词。
  身上冷得厉害,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他艰难地偏转头,看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
  过去如潮水般的涌上来,而他安全地站在时光对岸,看着他人重复自己的宿命。
  再一次,他感到了他和那人的奇妙联系,这让他的心微微发颤,升起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
  尽管那人不肯承认。
  这真是遗憾。
  也许还想拼命忘记他吧。
  他不觉微笑,可惜那人不知道,就算本来有机会,现在也不可能办到了。
  通过死亡,他会永永远远地烙印在那人心里,不会象项圈一样被轻易除去。
  ——就算是再善变再薄情的人,可以忘记自己的第一个性伴侣,也绝不会忘记,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男人是对的。
  ************************************
TOP Posted: 02-06 10:17 #57樓 引用 | 點評
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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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这就是他想要的么?
  迷蒙的血雾中他再次看到青年那张苍白失控的脸,即使过了多年,他依然能清晰地将他看透。
  看那强作镇定的外表下,那颗敏感的心如何在不安中彷徨,恐惧着外界,也恐惧着自我。
  因为年轻,所以仍有期待,希望所有的创伤能够治愈;所以仍存幻想,以为只要消灭掉污染源,天长日久,河水自会澄澈如初。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
  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
  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为何母亲总是不能停下脚步,逃离了那个沉醉于少年男女养成计划的恋童癖患者,并不能让她逃离阴影。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匕首可以撕裂人体,却无法撕裂寂寞。报复所能带来的短暂快感,永远抵不过杀戮留下的罪恶感。男人的死,带给他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堕落。
  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望向那青年。要让这三年的时间延长为永恒么?让罪与罚的枷锁再一次束缚住那青年,生生世世陪他沉沦到底么?
  日光下瑰丽夺目的向日葵,灿烂粗野的生命力,玫瑰花床上的年轻身体,受伤白鸟般的柔弱顺从……
  属于阳光的是羽,属于黑夜的是零。
  走出地牢的是羽。为他而死的是零。
  他同时爱着他们两个,正如他爱着自己的两面。
  只是,那个曾让心动让他情动、让他隔着时空轨道恍然失神的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而唯一属于他的阿零,已经死了。
  那三年,只是一个梦。梦醒了,零就会成为羽。
  也许,这样的结局,也并不坏。
  他盯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在血污中仍然反映出一点光亮,看来很是锋利。其实,他是可以为那青年做一件事的,不是摘下他的耳塞,让他听清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而是……
  他叹了口气,艰难地伸出手,沾着血水,写下几个字:“不是你杀的我。”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几个字:“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
  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行字,由于乏力,写得歪歪斜斜,很不好看。不过他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算是最后的礼物吧,其他的东西,他给不起。
  他慢慢地挪动身体,一点点地接近,终于捡起那柄折刀。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那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他心里。但这一次,宿命将终结于此。
  他笑一笑,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子刺入自己的颈动脉。生也罢,死也罢,他最终还是让自己来做主。
  看着鲜血随着刀起出喷洒出来,心中模模糊糊地掠过一个念头:“你看,我的手法真是精准,比你的可好多了。”
  那是他头脑中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补上小尾巴。相信我,我是亲妈来的,对这两只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需要说一下的是,那个灰眼睛男人的话,都是谬论的说。忍tx其实有所察觉,所以才说我把你杀了算不算爱你。可是呢,他还是会受到影响,走上同一条道路。
  其实他一面这么做,一面心里也是知道的,所以最后还是放羽自由了。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有读者说看不太明白,不知道这样解释够不够?

    **********************************************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很怕水。特别有一次,他是被人特意扔进海里的。
  汹涌的海水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淹没过他的头顶。上上下下全都是混沌一片,没有任何借力之处,越是挣扎,沉得越深。冰冷的海水不停地灌进他的口鼻之中,强大的水压刺激得他耳膜生疼,只能听到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天地间就剩下他一个人,在邪恶阴冷的海水里拼命挣扎。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的脆弱无助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但自从那次之后,他不再害怕水,似乎这样近距离地拥抱了死亡之后,死亡反而变得亲切熟稔起来。他甚至有些喜欢上了那种溺水的感觉。
  于是他常常在洗澡的时候,缓缓地将身体沉入水中,让温热的水流一点点地蔓延过脖颈至口鼻,最后是头顶。水流有一种奇特的漂浮力,将他的身体往上托。放松四肢、放松精神,让所有的烦恼忧虑都融化进柔柔的水波里,象落叶一般交给流水带走。肉体在消融,身心完全敞开,拥抱着世界,也拥抱着虚空。
  那种抛弃一切后得来的大解脱,甜美到不可思议,仿佛漂浮在云层里,徜徉在天国中。
  于是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晚,羽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屏住呼吸,象深海里的鱼安静地潜伏在海底。无所思,无所虑,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在这个寂寞的尘世里依然存在。
  他终于亲手杀了那个人,看鲜血蛇也似的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划过肌肤的血痕烫得让人发抖。
  他看见那人苍白精致的面容因痛苦而剧烈扭曲,象暗夜之河中月亮的倒影,被小孩子的手一搅,便整个的碎掉,再也拼不整齐。
  他看见那濒死的人在血泊中挣扎,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吓得扔下刀拔腿就跑,越过铁门时心都快跳出胸口了……
  一切都是那么真那么真。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才几个小时而已,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就变得那么遥远,就像吐出的气泡,翻腾了一下子,便即归于虚无。
  凶器已经扔掉,耳塞阻隔了声音,热血终将冷却,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水清洗干净。
  不过如此而已。
  没有大仇得报后的欣慰狂喜,也没有杀人后的恐惧不安,只是……空虚。
  他是应该恨他的。不是那个人,他不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清孝不至于走投无路。那个人强行将他们拉到黑暗中,迫使他们的双眼习惯黑夜,日子久了,竟不能再适应阳光了。
  所以他恨他,也怕他,不管是出于哪一个原因,都应该、肯定、一定得杀了他。
  可是恨了那么久,怕了那么久,横亘在胸中的大石一旦移开,心也跟着空了。
  或许是他恨得太用力,一旦事情结束,反倒感觉茫然,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
  氧气渐渐缺少,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感。羽猛地从水里探出头来,带起一大片水花。夜色已深,幽凉的空气包围着他,赤 裸的肌肤因此泛起一阵颤栗。
  羽漠然起身,光裸着身体,走到镜子面前。镜面上凝结着一层迷蒙的水汽,羽毫不犹豫地用手擦干净,触手处凉意侵人,仿佛能割破他的手指。
  自从获救以后,他一直不太敢照镜子。镜子有种锋利的真实,让人有无法回避的窘迫和不安。
  但是今夜,他忽然,忽然很想看清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
  ****************************
  镜中的青年有着洁净无邪的裸体,经过一年的复健,他的手脚已经有力多了,轮廓清晰起来。那些混沌柔媚的线条在他的强力意志下被凶狠地抹去,重新雕琢出属于青年男子的俊朗峭拔。头发剪得短短的,眼神冷冽淡漠,身体清瘦修长,似乎跟多年前的那个哈佛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连脖子上那个曾经以为会永远存在的项圈烙印都变得很淡了,多次整容之后,不留意已经看不出来。
  衣冠楚楚地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他自己都心满意足,自觉混迹在人群中不会被看出破绽。但却从来不敢,不敢正面直视自己不着寸缕的模样。
  镜子会映出他卑贱的过往。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在调教师的命令下对着镜子自 慰,被使用,被调教。他会清晰地记起,在过去三年里,他是怎样为了调教师脸上能露出一丝笑容而拼命作践自己,做尽各种羞耻下贱的事情。为了能让男人的手指碰触一下,他就像狗一样围着那人四处打转,搔首弄姿。
  每次一想到这些,他就羞愤得恨不能死掉。那个光着身子依然不知羞耻、甚至以身上的镣铐和烙印为炫耀的奴隶,能不能是别人啊!
  总算那个给他带来无限屈辱的人是死了,被他亲手杀掉,再也不能作怪。他为此松了一口大气。
  于是在这个深夜,他重新找回力量,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赤 裸的身体,包括已经不可能长出毛发的下身和低垂的性 器。
  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伤疤,那是接骨和植皮手术留下的痕迹。他的手缓缓向下,抚摸到自己的臀部,那里还有一个向日葵的刺青。整容手术做得太多,已经让他感觉畏惧,最后还是留下了。
  有什么必要抹得一干二净呢?乳环取下,还有穿孔。指骨接好,手还是不可能复原如初。
  那三年性奴的经历,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身上,不可能抹去。那些伤痛和堕落的痕迹,逐一完整地记录在镜子里,在他眼前历历重现。
  现在他能够接受这一点了。
  他用医生检验病人一般的目光挑剔地审视着自己,浴室里水汽氤氲,一会儿便又糊住了镜面,原本敏锐清晰的轮廓,被水汽柔和淡化,再度模糊了形状。那个冷淡矜持的浅见羽不见了,镜中人妖媚的体态和因长期逃离阳光而形成的苍白的身体,无可回避地逼近,放大。
  那一身肌肤对于男人来说显然过于白皙细腻,或许是被热水浸泡久了,隐隐泛出粉色。被水汽迷朦的镜子一映,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灯光从磨砂玻璃罩中透出光来。
  羽凝视着镜中的人影,他的虚弱,他的孤单,他的恐惧,他的羞耻,连同他破碎的灵魂……都被映照得纤毫毕现,反而本应实实在在的肉体,倒象是完全虚空的。
  被镜上水雾柔化得恍惚迷离的肉体,过于轻盈单薄,给人以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飘动的窗帘在镜面上投下的一抹幻影。
  但是,生命……生命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生命应该是一种更沉重、更严峻的东西,不会象水雾、日影、或者蝴蝶的翅膀那般轻盈而虚幻。
  生命是向下的,更接近于泥土,而不是天空。
  羽上前一步,抹去镜面上的水痕,对里面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默然微笑。他在这么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多年以前的风间忍,也曾经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对着镜子沉思过自己的命运。
  ****************************************
  当清孝走进客厅的时候,正看见羽披着浴袍坐在窗台上,浓黑的夜色勾勒出他俊美得有些苍凉的轮廓,手里拿着一杯红色的液体,出神地望着天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孝有些紧张,嘴唇发干,走过去道:“有点口渴,能给我喝一点么?”
  羽偏过头看着他,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清孝尝了一下,不禁松了口气:“你喝的是果汁啊,我还以为你在喝酒呢!”
  羽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为什么?你以为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清孝注视着他,忍不住道:“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抬腿也坐到窗台上,一手揽住羽的肩头,道:“我想过很多种情况,也许你会对他狠狠报复,抽他一顿鞭子,也许,也许……”
  羽淡淡地接口道:“也许我会跪倒在他脚下,又叫他主人。”
  清孝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嗯,我是说,如果真发生这种事,那也不是很难理解……”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羽,神色有些古怪,道:“没想到你还真是说到做到,话说完了就动手杀了他,本来一直在担心,想着要过45分钟你不出来我就进去看看,结果你半小时不到就出来了,还一身的血……”
  羽一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地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将残存的果汁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到茶几上,不经意地道:“那人死了吧?死透了没有?”
  清孝身体一僵,没有立即答话。
  羽察觉出不对,立即回身看着他,目光平静冷淡,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
  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之下,清孝竟连说谎也不能,苦笑了一下,道:“他死了。不过……”
  羽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他,清孝吐出一口长气,有些不甘心地道:“他说,他是自杀的。”
  羽微微一震,目中露出询问之意。
  清孝沉默片刻,低声道:“最致命的伤口刺在颈动脉上,我想,是他自己刺的。”
  羽面色大变,哼了一声,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忽然一拳打在墙壁上,恨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不配杀他么?死都要死在自己手上!这个……这个混蛋!”
  激怒之下,将桌子上放的一叠报纸全部扫到地板上去,余怒未息,恨恨地扶住桌子边缘,不住喘气。
  清孝怜惜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走过去拾起报纸摆放整齐,扶住他的肩头,感觉羽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显然心中甚为激动。
  清孝把头靠过去,用带着些胡茬的有些粗糙的下颌摩擦着羽的肩头,待得他略微平静下来,小声道:“其实,我觉得这样的结局不坏。他肯自杀是最好不过,你手上不用带人命。”
  羽推开他,瞪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清孝叹息一声道:“我杀过人,知道杀人的感觉并不好。我怕你以后后悔,但又拦不住你……现在不是很好?麻烦解决了,你也报复过了……”
  羽大声道:“这叫什么报复?那个混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戳我的心窝子,让我难受万分,可我说的话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我想杀了他,我一直都想杀了他……可是最后他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叫我怎么能甘心!”
  他气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一只被困入囚牢的兽,苍白的面容微微透出红晕,喃喃地道:“他看不起我呢,清孝!他觉得我还是那个跪在他脚下的奴隶!这混蛋!”
  清孝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不待他反应过来,一个迅猛灼热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堵住了所有还未出口的话。
  那吻是如此凶狠热烈,充满侵略性,昭示着主人强横霸道的占有欲。清孝毫不客气地在羽的双唇上辗转吮吸,令他几乎窒息,最后还用牙齿警告性地咬了他的下唇,才恋恋不舍地把他放开,低声道:“好了,别说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事情已经结束,现在别再想他了,你该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是我要跟你过一辈子,不是他!”
  唇上还残留着对方牙齿留下的细微尖锐的痛楚,羽有些失神地道:“清孝……”
  清孝叹息一声,看他的眼神极是复杂恍惚,轻轻地道:“不管你怎么想,杀人是犯罪,你没有这么做,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道:“如果……如果那人也有这种想法,倒算他做了件好事。”
  羽本已平静下来,此刻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他会有那么好心?”
  清孝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慢慢地道:“他留了一行字,说对不起,但他不后悔。”
  “对不起,但不后悔……”羽喃喃地道,唇边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笑意在扩大,其中的嘲讽之意也越发浓烈,眼角向上斜斜挑起,说不出的魅惑与风情:“于是你就觉得,这算他的真心悔悟了?”
  清孝看得有点发呆,吃吃地道:“那个……我只是觉得有义务把他留下的信息完整地传达给你……”
  羽默然片刻,抬腿坐到桌子上,好整以暇地道:“嗯,他说对不起,很好。他夺走我的事业、财富、尊严之后,还能够说声抱歉,真了不起。”
  他虽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带起了一丝波澜:“……如果他真的觉得伤害了我,就应该立刻停止,而不是一边夹断我的手指一边说对我好。如果他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应该把我失去的还给我,而不是继续把我禁锢在他身边做他的狗。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他只会一直这么下去,你还能奢望听到他这声抱歉么?”
  他有些激动,不得不停下来稳住心神,才继续道:“道歉是要用实际行动来表示的,不是杀了人之后给尸体掸掸灰尘,你明白吗,清孝!那个家伙,他根本就是没有勇气去改变!那么现在来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有什么用?”
  他喘了口气,直直地注视着清孝,声音清晰而有节制:“清孝,你会为他说话,我很失望!你应该更了解我的!”
  清孝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逐渐由怜爱转为欣赏,他慢慢地笑了,眼神温柔如水:“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小羽。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嫉妒你和他之间的感情……”
  羽不觉失笑:“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清孝,你疯了?”
  清孝脸一红,道:“你又不太提他,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说,你们相处了三年,而且……”
  见羽脸色又变了,他扮了个鬼脸,做出投降的姿势,将羽拦腰抱住,讨好似的蹭了蹭羽的头。
  羽不满地道:“是你让我少提他的好不好?”他看着紧抱住自己不放的清孝,甜蜜渐渐从心底泛起,不禁柔声道:“清孝……你这个笨蛋!”
  清孝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轻轻啃咬着他的锁骨,闷闷地道:“这能怪我吗?是你让我这么患得患失的……所以你要负责。”
  羽只穿了浴袍,赤 裸的胸膛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嗤的一声笑出来,人往后躲。
  清孝哪里容他跑掉?两只铁钳似的手臂揽住羽的腰,将他牢牢固定住,唇舌一路向上,悄声耳语道:“人们都说恨比爱长久,可是我希望在你身上正好相反……忘了他吧,只记得我……”
  那样柔情蜜意的誓言并未让羽感动,沉住气道:“你的手摸到哪里去了?”
  清孝的手正在羽的浴袍下忙碌,恋恋不舍地在他的臀部打转。听了这话,清孝咬了他耳垂一下,面不改色地道:“放在我最喜欢的地方……小羽,我希望你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来多制造一些……”
  这一下咬得有点重,羽叫了起来,横了他一眼。这并未阻止清孝的轻狂,因为那一眼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撒娇。那三分嗔怒七分诱惑的眼睛掩映在斜斜挑起的眉毛下面,雪白的面孔上隐隐透出红晕,一时竟让清孝看得呆了。这样的风情在昔日那个淡漠清冷的冰雪少年身上,可是万万看不到的。一念及此,清孝心中真不知是喜是忧,忍不住恶意地捏了他大腿内侧一把。
  那是羽的敏感地带。现在清孝对这具身体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他极易被人挑动情 欲,虽然他本身很难达到高 潮。羽急促地喘息了一下,身体轻轻发颤,清孝看见他耳朵已经泛起了樱花般迷人的粉色,在灯光下有种近乎冶艳的透明。
  “清孝……”他责备地看着对方,可话一出口却象是呻吟一般,慌得住了口。身体被调教得这样敏感,这让他感觉羞赧而尴尬。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臀部正擦过清孝的大腿,感觉到中心地带的火烫,背脊一下子绷直了。
  清孝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胸膛,手指绕着他的乳 头打转,让它们很快坚硬起来。羽咬住嘴唇,眼神有些迷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也不知是快乐还是伤悲。
  清孝用腿抵住他的大腿内侧,轻轻摩擦,让那里柔嫩的肌肤因他的举动而愉悦地颤栗,一面低声道:“小羽,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不是?忘掉所有令人不快的过去,我们一起做 爱到天亮……”
  宽厚的手掌伸过去,灵巧地捕捉到对方发抖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清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身体是暖的,我的心也是……你能感觉得到吗?它们因你而温暖……”
  羽的肩头在微微抽动,清孝听到他的抽气声,象是被什么噎住了。清孝的手从浴袍领口伸进去,抚摸着他的背脊,吹了一口气,轻笑道:“我想和你做 爱……同意么?告诉我你愿意……”
  手指的拨弄开始变得恶意,轻轻地刮过羽的乳 尖:“说呀,说你愿意。我可是绝对尊重你意见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可就走了……”
  羽羞得面颊通红,咬着嘴唇强制忍耐,唇色已变成了艳媚的水红色,可要他开口说同意,那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偏清孝还在这儿啃啃那儿咬咬,弄得他一身酸痒难禁,实在是忍无可忍,恨恨地看着清孝,抬脚便向他踹去。
  清孝早有准备,这下抓个正着,羽顿时站立不稳,人往后仰,正好落入清孝的怀中。清孝大笑,抱着他便吻下去,堵住他所有未出口的抗议。
  他的口腔很香,还残存着樱桃汁甜美微酸的气息,让人想起五月的阳光和风,仿佛初恋的味道。
  清孝沉迷在这个吻中,直到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细微的刺痛。是羽在紧紧地抓住他,指甲几乎刺入了他的皮肤中。
  清孝突觉心头一阵酸涩,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总算这些日子已将他性格淬炼到坚忍卓绝,心中虽然波澜万丈,面上仍是不露声色,嬉笑着将羽抱到卧室,一把将他扔到床上,自己也随即倒下。
  床垫宽大而松软,因他们的重量而微微下陷。两人合身一滚,一翻身正好头碰着头,象两只小狗似的大眼瞪小眼。两人彼此瞪了对方半天,忽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笑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但两人似乎都很明白对方在笑什么似的,配合而捧场地互相打闹。
  笑声在卧室上空回荡,搅翻一室清冷的空气。清孝扑过去粗暴地撕扯着羽的浴袍,羽一面推拒一面越发往他的怀里钻。肌肤相触的感觉真好,如梦幻泡影中蓦地把握到一点真实。
  于是就这样吧!他们十指交叉,肢体纠缠,象两株植物的枝蔓纠结在一起。紧紧相偎的身体, 不肯留下有些许间隔。那样的抵死缠绵,似乎要执意追回所有错过的时光。
  暗红的血从他们身边静静流过。仇人的血、恶徒的血、或许还有无辜者的血,汇合成粘稠滞重的液体,慢慢地自脚下漫延上来。
  那血是冷的,带着淡淡的腥味,唯有情人的肉体才能暖热。
  一切已经结束。
  一切刚刚开始。
  带着点疼痛,一点一点地辗转,他们的舌头绞缠在一起。血从羽咬破的唇角涌出来,混合着津液,渗入到口腔中。两人都品尝着鲜血的味道,这异样的刺激令得体内的黑暗因子分外活跃。
  长期积攒却因种种原因强制抑制的疯狂与渴慕,都在这个特殊的夜晚爆发出来,象熟透的石榴饱绽出鲜红的籽。
  越来越多带血的津液从唇角溢出,牵成淫 靡的丝线。而更多的血从他们紧紧相接的身体结合处溢出,昭示着未经前戏直接插入造成的伤害。
  那滞涩的钝感让清孝立刻意识到不对,他慢慢地抽离出来,看到自己怒张的下 体已经带上了丝丝的红色。
  清孝抬起头,投给羽一个询问的眼神。只见羽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两只手臂象蛇一般的环拥住清孝的脖颈,颤声道:“进来吧,清孝。是的,我愿意被你占有,即使把我弄坏也没有关系。”
  他的身体颤抖得象风中的树叶,整个人都挂在清孝身上,看上去是那么柔弱无助,似乎没有清孝的怀抱,他就会立刻死去。
  清孝叹息了一声,责备地看着他,眼神严厉而又哀伤,温柔然而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臂拉扯下来。
  这意外的拒绝让羽不知所措,他此时浴袍散乱,清瘦的身体上已布满了被情 欲催动的潮红,唇角勾起的丝线和沿着大腿根部蜿蜒而下的血痕让他显得妖媚而淫 乱。他张大眼睛看着清孝,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滑落出来。
  但就在这一刻,清孝猛地扣住他的肩头,低吼一声,再次刺入他的身体深处。他因这意外的一击而全身弓起,象是躲避疼痛般的扭曲着身体。
  然而清孝扣牢了他,任他像一条被人抓住七寸的蛇一般扭来扭去,呜呜咽咽地低声喘息,却始终挣脱不开那铁钳般的禁锢。
  血流得更急。一次又一次的反复摩擦带起火焰般燃烧的感觉,却因这鲜血而润滑,温暖而贴心地慰烫着他受伤的肠壁。
  鲜血和性 爱,即时混合成最危险的诱惑,从漆黑幽暗的心底滋生,野草一般的疯长,就像传说中开得最盛的樱花,下面总是埋藏着尸体。
  暴虐。
  疼痛。
  死亡。
  带来的却是极致的快乐。羽毫不顾忌地大叫着,紧扣住清孝的后背,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他高高地仰起头,从背脊到足尖绷得笔直,精致漂亮的面孔上泪水纵横,因了那深入骨髓的强烈欢愉与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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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手指甲划伤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清孝估摸着已经破皮出血了,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细小温热的液体从背脊滑落的轨迹,此时感官比平常更为敏锐。
  他低头吮吸着羽嘴唇破裂处猩红的血迹,柔嫩软滑的肌肤在他的齿间滑动,鲜血的刺激令他全身毛孔都已打开。
  从这个视线望过去,他可以看到羽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脸上那迷离扭曲的神情。肌肤之下,形骸深处,他和他,都同时都感受到嗜血的疯狂,暴力凌虐带来的快感。
  他的狂野,羽的沉迷,在彼此这一望中变得透彻明了。
  欲望和暗示以超越语言的方式在他们对视的目光中传递。局势正在失控,他们心知肚明却无意阻止,任由危险的火苗恣意乱窜,烧毁理智烧尽万物烧透人间天国。
  烈火焚情。
  他们胸膛紧贴着胸膛,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丝丝血水,蛇样的蜿蜒。布满薄汗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现出淡金色的微茫。
  鲜血是红色的。
  快乐是黑色的。
  在一次又一次迅猛的撞击里,在羽不胜力怯却忘我忘情的呻吟喘息声中,清孝可以轻易地触摸到他体内那流血的灵魂。
  他心里的那道门,原本一直是对清孝关闭的,却在此时裂开一道缝隙。一种莫名的情绪将他们微妙地联系在一起,那是他们共同染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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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情。
  他们胸膛紧贴着胸膛,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丝丝血水,蛇样的蜿蜒。布满薄汗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现出淡金色的微茫。
  鲜血是红色的。
  快乐是黑色的。
  在一次又一次迅猛的撞击里,在羽不胜力怯却忘我忘情的呻吟喘息声中,清孝可以轻易地触摸到他体内那流血的灵魂。
  他心里的那道门,原本一直是对清孝关闭的,却在此时裂开一道缝隙。一种莫名的情绪将他们微妙地联系在一起,那是他们共同染血的手。
  复仇的快感,刀锋斩断骨骼刺进皮肉的破坏欲,以暴力摧毁原本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中赢来的信心……
  心事了结后的空虚,让生命消逝的罪恶感,对自身的恐惧厌恶,对前路的迷茫与虚无……
  这桩桩件件,他都一一体会。第一次杀人后的感觉,他至今也不曾忘记。
  那一次,他也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借激烈的性 爱来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怀抱中温暖的□,令他重新寻回生命的重量。
  是的,他都知道。
  过去的阴影就在那里,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并看到。
  甘美如蜜的爱之吻里掺杂着带血的杀戮与仇恨,他们一开始就以此立誓,所以伴随他们爱情之花盛放的就必然是鲜血和死亡。
  血连着血,肉连着肉,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每一次心跳,以及彼此血液中同样奔涌的疯狂与迷惘。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接过羽掷过来的枪,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永恒。
  这样心灵相通的机会,一生也没有几次。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总是在相互绕圈子,小心翼翼地试探,欲言又止地停顿。羽的过去,像冰山一样沉没在深海里,即使他曾亲眼看到对方遭受的折磨,也不可能体会得到。那些伤,那些痛,他永远无法分担。
  不是不绝望的。
  但他已学会接受。
  他离不开羽,就像羽离不开他,鱼离不开水。然而鱼仍然是鱼,水仍然水,他们仍是相互独立的个体。
  作为情侣,也许完全的相知相通只是梦想,但他仍可以做到,在羽需要的时候,给予他所能提供的一切。
  比如在他哭泣的时候提供肩膀。
  在他倾诉的时候提供耳朵。
  在他需要强刺激忘却过往的时候,给他温暖的拥抱,激烈的性 爱,以及尖锐的痛楚。
  羽脖颈上淡红色的嫩肉在他的轻轻噬咬下颤栗,他想象着一咬下去会怎么样,是否血肉就会像石榴籽般的炸开,流出艳红的汁来。
  他感觉到羽在兴奋地发抖,头靠在他的肩头,嫣红的面颊滚烫到灼人。
  是不是咬破那皮肉就可以咬破所有障碍和隔阂?
  是不是进入得更深就能进入那幽暗心灵的深处?
  清孝用手托起羽浑圆挺翘的臀部,也托起他的身体,越来越狂野的抽 插令羽高声尖叫,年轻而柔韧的身躯蛇一般的扭动,迎合着清孝更猛烈的攻击。在他眼中滚动着狂热而激情的泪水,随着身体的起伏而甩落开去。
  “你帮不到他的……”困扰已久的魔咒依然回荡在静夜之中,“痛是一个人痛,死是一个人死。谁能帮你?没有人。”
  “你能抱抱我吗?”那蓝眼睛的男孩裹紧了身体,怯怯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我会等你回来……”在那地狱般的小岛上,他郑重地向他许下一生的誓言。
  只觉眼睛有些刺痛,清孝收紧双臂,抱紧了他身前的人。过去与未来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明了。
  曾经无数次地叩问自己,他不是伟人不是情圣,更不想做哀婉凄艳的爱情故事中的主角,只是想简简单单地爱一个人而已,为何竟会这么艰难?
  现在答案已经出来了,在付出了那么多之后,他再也不能够,让他不幸福。
  血。
  从羽破损的唇角流出,从清孝被抓破的背脊滑落,从他们身体结合的地方涌出。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从房屋的角落和四壁中渗透出来,蔓延过他们的脚背,淹没过他们的身体。
  他们在这血的海洋中挣扎呼吸,在罪的深渊里祈求救赎,在这荒凉的尘世间跌跌撞撞地追逐着所谓的幸福。
  是的,他们要的是幸福,而不是转瞬即逝的快乐。
  尽管此刻□的狂欢是如此让人心醉神迷。
  你们要勇敢,才能自由。要自由,才能真正幸福。
  这不是权利,是义务。
  那些在书上看过却不以为意的话语,在越来越深入的□中逐渐显露出真意,象吹尽浮沙之后展现出下面的金粒。
  他确信,羽是知道并且赞同的。
  在一次又一次的律动中,他们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以某种超越语言的方式。
  来自对方的默契让他心跳加速,终于如愿攀上欲望的顶峰。带着他饱绽的热情,他欢快地在羽的身体里喷射出浓烈,而对方报之以同样热烈的回应。当他慢慢从羽的体内抽离出来,才发现胸腹溅满了羽喷射出的白浊。
  他们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天经地义就应该这样。
  过了好一阵,羽挪动了一下身体,伸手过去拉扯住清孝的长发,那长发被汗水所浸湿,紧贴在沾满汗液和血水的身躯上,有几缕甚至挡住了视线。
  “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着你的脸……”从那水红色的嘴唇里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唇角垂挂的血丝让他显得分外冶艳,眼中却是泪水迷朦,依稀还是当初那个冰雪少年。
  虽然沾了尘,惹了灰,灵魂却依然发出永恒的亮光,象彩灯从冰雕里照射出来,晶莹剔透中透出夺人心魄的艳。
  清孝不假思索地吻下去。
  “你曾经问过我,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会不会后悔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抚摸地羽布满汗水的肩头,低声耳语:“当时我没有回答,小羽,经过那么多事之后,现在我敢说这句话了……”
  “我不后悔。”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到底。”
  羽静静地凝视着他,温柔的泪逐渐蓄满了眼眶。
  这是一次几近完美的性 爱,其原因也许正是因为清孝的粗暴已接近于施虐。
  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们明了到真相,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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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天台望上去,夜空特别漂亮,深蓝色的天幕象极了童话中的背景,缀满了点点繁星。那些星星摇曳闪烁,似远还近,发出清冷而柔和的光。
  那光并不强烈,特别在无尽夜空的映衬下,只是一片朦胧的光晕,颇似冬日取暖时呼出来的雾气。
  但那星光仍可穿越夜色的阴影,照亮他们彼此的面容。
  站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千年万年,想必早已看尽人间的悲欢,所以曾经火焰般的激情已洗褪为宁静,急不可待的渴望已沉淀为淡然。
  象深海中的蚌,日复一日地掩埋出痛苦的沙砾,最终凝结成美丽的珍珠。
  不是所有的伤口都可以痊愈。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忘却。
  但那些留下来的,不一定只是苦涩和恐惧,只是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埋葬过去。
  夜风吹来,隐然带着几分寒意,羽不禁朝清孝怀里缩了缩,即时找回安心感觉。躺椅虽然宽大,但容纳下两个男人之后还是有些局促,他几乎整个人都蜷缩到了清孝怀里。那宽阔厚实的胸膛是安枕的好地方,那里几乎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温暖,可靠,安全。
  为了到达这里,他走过了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
  他双手一阵痉挛,扣紧了清孝的手臂:
  “清孝……”
  “我在这里。”对方安静地答道。
  “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
  “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但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个。”他紧紧地抱住清孝,因为紧张,手有点发抖:
  “我想说的是,我希望这一刻能够延续下去,我不要只是几个月、几年,我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能这样下去……”
  清孝叹了一口气,苦涩地笑笑,道:“这也是我的愿望,小羽。”
  清孝的手放在他的前胸,轻轻地拍打着他,象父亲哄小孩子入睡似的。
  羽看着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汗津津的,又湿又热。
  “我们会幸福的。”他最后很肯定地说,对着清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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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他们无疑都极为认真,收拾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努力把世界拼凑完整。
  远离了黑道,远离了纷纷扰扰的恩怨情仇,生命重归于最单纯质朴的本质。
  经历了一连串狂暴、颓废、阴郁的黑暗之旅,命运之神终于收起了她怒张的麟角,展现出难得的平顺与安宁。
  那一夜的星光如此温柔,情人的笑容明媚而坚定,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幸福,但它让人感觉宁静且充实。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迟到的甜美,我们愿意原谅生活。
  清孝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羽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眷恋与不舍,象缠绵的丝线,丝丝缕缕,都是情意。
  那是在他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情人之间总有一种神秘的直觉,能感应到对方异常的举动。羽翻过身侧着身体这样看着他。没有开灯,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对方那双沉静幽深的黑眼睛,一直瞬也不瞬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出声,一半是因为睡意,一半是出于欣慰。他感受到情人柔情地吻过自己有些粗糙的面颊,修长的手指撩起自己的一缕长发,在手指上缠绕了几圈。
  “记得我爱你。”过了一会儿,羽把那缕头发送到唇边亲吻,喃喃低语。他说这话的样子郑重而认真,像是在对着虚空宣读誓言。
  如果自己还清醒的话,他绝不敢这样说吧,那个害羞到极点的家伙,就算你已经给他表白了千次万次,他除了脸红,还是脸红。
  清孝记得自己当时好像笑了一下,或许没有。要创造一个适于隐居的环境并不是件容易事,他总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尤其困难的,是要一点一点地斩断与过去所有的联系,这让他感觉疲倦,且伤神。
  但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可以心满意足地睡去。到底还是俗人一个,能得到回报总是开心的。
  睡意朦胧中,他感觉羽紧贴着自己,柔软的鼻息碰触着他的耳根,头就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那么安静柔顺,就像一个小孩子。
  他以为那一刻的感觉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但第二天醒来时,羽已经不见了,只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封信。
  手都有些发抖,他连做了几次深呼吸,让空气在肺叶里交换几次,他终于拿起了信,一行一行地读下去,心也逐渐平静。
  良久,他放下信,坐在床边默想了一阵,起身走到天台上。将身体探出栏杆向外眺望。天色已经大亮,天空明朗而高远。远近一带涂漆的房屋和郁郁葱葱的树林,都沉浸在和煦的阳光中,反映出耀眼的光亮。
  住宅区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行人。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带着两个男孩玩水枪,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
  清孝靠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感受着风和阳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观察过外界了。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只剩下羽和他自己。
  “这样是不好的。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讲过,我们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也会一个人回去。但我们不是只有我们自己。总有一些人让我们牵挂,因为这牵挂,我们有更多活在这世上的理由,也有更多面对孤独的力量。”
  “人与人之间,有无数交叉繁复的线存在,就像母亲和孩子,老师和学生……就像我和你。这些线延伸出去,天空中的飞鸟,水里的游鱼,树丛间栖息的松鼠……它们都被这些线连接在一起,组成一张美丽的、温情的网,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在世间流连。”
  “要把这些线通通剪断,是一种残忍。剩下的那根丝线,不会因此而强韧,只会更加脆弱,就像断裂的蛛网,区区一根游丝,又怎能经得起风吹?太过专注于自我的人,会比其他人更容易痛苦,因为每一处伤口都会被放大,每一簇忧伤都会因为自我的反复品味而变得亘久绵长,就像地下室里死去的那个人。清孝,我们不要像他一样。”
  “所以,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放弃那个世界,清孝。我知道你除了爱我,还爱你的导师,你的专业,爱这个光怪陆离但仍充满诱惑的世界,你从来都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呢。”
  羽信里的那些话,慢慢地流过清孝的心头,象水流载着落叶流过石头:“而我也会努力去接触、融入那个世界。我知道这会很艰难,但有了你的爱,我就不会害怕。”
  “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那天让我独自去面对那个人吗?我知道那次会面不算成功,但如果不去面对,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聚起勇气。”
  “谢谢你,清孝,谢谢你的信任和无限度的支持。我想做的事情,你从不曾阻拦,就像大学期间我选择回日本,就像我选择用杀戮来复仇。你总是无条件地尊重我的意愿,即使那会让你痛苦。这次,想必也是一样。”
  “那就给我祝福吧,相信我会在外面的漂流中学会独立,找到自我,相信我终会成为和你并肩前行、相视而笑的伴侣,而不是依赖你照顾维护的小可怜。”
  “相信我,我会做到的,所以我离开。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风吹拂着清孝的长发,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我会祝福你。
  ——我会尊重你的一切意愿,包括含笑看着你离开。
  ——即使,那只会让我痛苦。


  第十一章 不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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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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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距离
  即使闭着眼睛,依然能感受到阳光和风的气息,温暖中夹杂着些许凉意,犹如薄荷的味道。微风送来不远处的笑语人声,莫名的,有空渺感觉,仿佛只是收音机里飘出的背景音乐,或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
  羽不得不睁开眼睛,确定自己的确已经远离了他和清孝所居住的小屋。
  这是一处社区公园,究竟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他自己也不知道。离开清孝的那一晚,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每天只是机械地迈动脚步,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离清孝越来越远,越发不敢停下来思考,大脑出于人为的关机状态。累了就歇一下,饿了就吃一点随身带的点心,连觉也没有睡过。他这样走了两天还是三天,感觉好像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最后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他在一处废弃的工厂空地里停下来,大哭了一场。
  究竟是为什么缘由而哭的,他完全意识不到,突然想哭,所以就哭了。
  这里没有清孝给他拭泪,没有一个沉默的肩头给他安慰,于是任他哭了个昏天黑地。一直支持他的那股非正常狂热随着泪水蒸发,积攒了好几天的困意和倦意顿时袭上来,他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居然已经是黄昏。他甚至不知道,这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黄昏,因为肚子实在是饿得厉害。如果只是几个小时的话,应该不至于这么饿吧。
  羽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映衬下,工厂废墟的剪影显得一片苍然。一颗金星在天际闪烁,象一个神秘的预言。
  他躺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鼻端嗅到青草和土地的潮湿气味,感觉像是死去了很久的人,突然从坟墓中醒来。
  “来,站起来到草地上走一走,不要害怕。人不可以离开大地太久的。”
  那些温柔的话语,穿越时空的距离在他耳畔响起。他笑一笑,翻过身,将脸埋入草丛中,尽情地呼吸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有露水从草尖上滑落,打湿他本已干透的泪痕。
  他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只觉头晕得厉害,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疼,也不知是睡久了的关系,还是这一路急行闹出来的。咽下最后一块饼干,想喝水已经没了存粮,只能继续前行,在一处社区公园里找到自来水喝,就是他现在所呆的这处公园了。
  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应该到哪儿去,有些事永远也没法知道自己是否已准备好,就像当初到地下室去见那个人一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恶浪打来的时候,努力捱住。
  兜里还有些现金和银行卡,当初清孝为他开过一个帐户,他在网上投资已经赚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本以为已经够用,可是真正出来之后,他才发现,他没有办法去用那笔钱让自己生活得很好。
  因为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主动接触他人。
  所以他在旅馆门口徘徊了多次,最终仍然回到这家社区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发呆。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眼前景象似真似幻,有轻微的失重感。
  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上方一片青翠的叶子,阳光下经络分明,通透有如碧玉。他忽然有一刹那间的迷惑: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世间的际遇是如此的离奇,以致于他常有一种身在梦中般的不真实感。作为他生命唯一参照物的清孝一旦失位,便如同解开了缆绳的小船,望着四周白茫茫的水面,不知何去何从。
  就像多年前那个十岁的小孩,孤身一人坐在小船上,双手紧抓住船舷,看着母亲的最后一缕黑发消失在湖面上。
  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凝视着那片叶子,并透过那片叶子,凝视着这个世界。
  几十年的时光倏忽而逝,他与外界那条中断的线正在被艰难地接起,疼痛伴随着记忆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复活,让他更加清醒而坚决。
  倘若瘫痪已久的病人双腿突然有了知觉,那必然也会是针刺般尖锐的剧痛与不适。
  他能承受。
  他愿意去承受。
  他甚至欢迎这疼痛,因为这提醒他自己仍然活着。
  活着,作为一个人有过去、有未来、有知觉、有思想地活着,而不是一具任人摆布的空心木偶。
  这想法令他他微笑,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是浅见羽,他在这里,是因为他能以更好的状态出现在清孝面前。
  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能走出来,就是胜利。
  深吸一口气,他摸摸口袋里的钱。不敢走进餐馆旅店虽让他有些丧气,还不至于慌乱。
  仍然害怕与人接触,那就暂时不去接触好了,他并不打算逼自己太急。
  再不济也可以掏一个硬币给清孝打电话接自己回去。这么做当然很没有面子,只可能是他走的最后一条路,可是想到山穷水尽之际还有人始终在等着自己,那感觉真是不错。
  特别是现在,他还有很多选择,很多可能,在这时候遐想一下如果回去清孝会是何等的轻怜密爱,心情便越发好了。
  微风拂过,绿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站起身来,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正随着自己的脚步而晃动。
  他是一个人,但他并不孤独。
  他在旅途上,是因为他确知在地球的某处有一个家。
  于是两地之间便有了名为“思念”的温柔牵绊,让所有软弱的情感都有了寄托和依靠。
  他觉得清孝从他没有一刻比现在离他更近。
  他不在他身边,却在他心中。
  他沿着公园里的小径一路闲逛,在儿童乐园旁边找到自动贩货机。一个老人牵着他几岁大的小孙女在那儿买东西。
  羽远远地等他们走后才过去,买了蛋糕和一罐可乐,在花坛边缘盘膝坐下,享受一顿美餐。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住随风飘来。
  今天大概不是周末,玩耍的孩子不算太多。他们大多在儿童乐园里玩滑梯和秋千,几个大一点的在草地上踢足球,还有一对年轻的父母在教婴儿学走路。那婴儿胖乎乎的,稀稀落落的几根黄头发,也不见得特别漂亮,但父亲母亲都是一脸紧张的样子,眼里的温柔和慈爱简直可以流泛到地上来。
  即使仍然心事重重,羽的目光仍然被他们所吸引。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无论何时都是最佳治愈系良药,何况今天阳光如此灿烂。
  他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象盛放的花朵,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牙牙学语的婴儿蹒跚举步,不停地跌倒,然后爬起。
  这样快乐自在的岁月,他也曾经拥有。在母亲的保护下学走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学踢球……直到生活的大浪将他吞没,才惊觉那短暂的童年竟是他一生中最平安顺遂的时期。
  天空是明亮而诗意的蔚蓝色,如飞絮般轻盈漂浮的白云,青翠欲滴的草地,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画。踢球的少年争斗正酣,场中卷过一阵激烈的动荡。少年脸涨得通红,汗水在阳光下闪烁晶莹,不时呼喊应和。
  那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像是呼啸而来的风声,穿过尘封的岁月,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管是短暂还是长久,快乐无忧的童年终究会过去。”羽的目光一一扫过蹒跚学步的婴儿,玩秋千的小孩,草地上奔跑的少年,想道,“孩子总会长大,学会接受生命中的残缺和残酷。有些人迟早会离去,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自己。”
  有风吹过,吹落了两三朵小黄花,飘坠在他身上,随手拾起,似乎还留存着淡淡幽香。这是城市的另一面,在钢铁和理性的支柱之下,生命在生生不息地成长、死亡。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孩子们都已经走了。他慢慢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儿童乐园,推一推秋千,抚摸一下滑梯。
  夜风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过,如那永不复返的时光。
  他留恋地看着这片儿童乐园,忽见沙坑旁边有几个巨大的塑料筒连成甬道,供小孩子在里面爬来爬去,看起来很是有趣。
  羽心头一动,四下望望无人,索性爬进那塑料筒里,在这里过一夜。
  头一次清醒地孤身在外过夜,说不害怕是假的。耳边的风声,草丛里的虫声,乃至落叶飘坠的声音,都变得分外清晰。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睁大眼睛到天亮了,但居然还是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毕竟他只得二十几岁,年轻人总是贪睡的。
  噩梦如期来临。它们从未过去,可是这回没有清孝。没有那具温暖的身体供他依靠,没有那个强健的男子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那恶狗在步步逼近,他手脚冰冷,大汗淋漓,偏又动弹不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原地狂呼求救:
  ——清孝,救救我!
  ——清孝,求求你,救我!
  ——救我!
  可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个人不在他身边,那个人不会来的。
  因为,这是他的要求。
  是他要求独立,是他觉得自己可以承受,而那个人总会无条件地尊重他的愿望。
  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涌上他的心头,象正沉入冰冷黑暗的水底,他只觉窒息,却被人一阵粗鲁地摇晃:“喂,你怎么样?”
  羽一惊而醒,一时还不能回神,夜色沉沉,冷汗还未干透。借着路灯的微光,他看见前面正站着一个流浪汉,头发和胡须都像很久没有理过,正试图把他乱草似的脑袋往塑料筒里塞,象要爬进来似的。
  羽惊得魂飞天外,手脚并用地就从塑料筒的另一端爬出来,由于爬得太紧,砰的一声掉到了沙坑里。他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就跑,一心只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然而那人的动作比他更快,那是当然的,大步一迈是比他在塑料筒里爬着快。那只多毛的手眼看就要落到他的肩上,嘴里道:“怎么摔倒了?你没事吧?”
  羽本能地回身,右手中指上的戒指无声滑落到指尖,抬手便向那人的手腕刺去。
  双方即将相触的一刹那,他猛地回过神来:那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怎能轻易置人于死地?
  这一迟疑,对方的手已堪堪触及他的肩头。
  羽身体一僵,除了清孝之外,很久没有第二个人靠近过他了。
  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除了逃离他再没有第二个想法。
  然而那只手抓住他,穿过潮湿的夜雾抓住他,要将他拖回阴冷黑暗的噩梦中去。
  突如其来的恐惧压倒了他,他挣扎,踢打,衣物接缝处破裂的声响提醒了他,索性将外套一脱,没命地狂奔起来。
  他隐约听到那人在他身后呼喊什么,却已经无暇分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到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双腿已经支持不住体重。
  他颓然跪倒在地,全身象得了疟疾似的瑟瑟发抖,喉咙阵阵发干,他不得不双手抱住肩膀,以此来抵挡外界的寒意和内心的挫败感。
  害怕面对和被证明他的确无法面对是两回事,耻辱的泪水盈满了眼眶。他抬起头,努力忍住眼泪,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天空和两三颗冷冽的小星星。
  夜已经很深了,寒气和潮气越来越浓。他把自己抱得更紧,没有了外套,只能尽量节约体温。
  他苦笑一下,看来明天是非得鼓足勇气进一次商店了,他至少还需要一件外套和毯子。如果不跟人身体接触,而只是口头上的交流,也许还能办到,……
  等等!
  一个念头象闪电般击中了他,他的钱包就在外套里!
  他不甘心地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然后,整个地呆住。好一段时间,大脑不能想任何东西。
  原来的设想也就是远远地观察这个世界,慢慢地贴近,找工作已经是很远的计划了。也曾想过到了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也许鼓足一股蛮劲儿,就能冲进去买了。人到绝境时才会发现自己的潜力,对此他深有体会,他这么乐观地盘算。
  既然如此,也就索性罢了这个念头。
  与其为打翻的牛奶哭泣,还不如另找出路的好。
  几番思量,紊乱的心绪终于慢慢平复。他找了个平整地方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实在太累了。已经坏上十分了,总不至于下半夜还遇上什么倒霉事吧?半夜脑子不好使,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明天,太阳终归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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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工作的事不得不提前提上日程,并很快到位,正式名称是拾荒者,具体内容是白天搜集路边或者垃圾筒里的空饮料罐,晚上投到商场外的自动回收机里换钱买东西。事实上,这几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不需要和人直接打交道的工作了。
  羽很快爱上了这份新工作,虽然胃口总是大于他能买到的食物,但仍在他的承受范围内。单以忍耐力而论,这世上只怕已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了。想到离开了清孝,他还能靠自己的力量维持生存,仅此一点已足以安慰他受挫的自尊心了。
  他喜欢在公园或者游乐场里搜集饮料罐,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总能让他放下戒备,心情舒畅。和孩子在一起时,成年人的神情也会变得分外温柔,怜爱呵护的姿态会让外貌最狞恶的人都显得可亲。
  他象躲进壳里的蜗牛,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着这个世界,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去碰触空气。拾起滚到脚下的皮球扔还给小孩,数到“一二三”走到离一对恋人不足一米的地方捡起路边的汽水罐,鼓足勇气与人擦肩而过并报之以微笑……每做到一个既定目标都让他暗自雀跃,似乎离幸福又近了一步。
  他毕竟还年轻,单纯的眼睛,总能轻易发现那些不起眼的美丽。比如一朵晚香玉在夜风中静静开放,比如太阳给乌云镶上金边,再比如一个亲切友善的微笑,都能让他从心底开出花来。他是爱这个世界的,他知道。
  只是那根被人强行剪断的线,始终无法接上。不管他看了是欢喜而是忧伤,花都会自在开放。对他微笑颔首的行人终究只是擦肩而过,走向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世界是个自成一体的容器,而他在这容器之外,即使他用尽全力去拥抱,那道看不见的幕墙依然存在。
  此刻他走在博物馆前面的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像只饿得发抖的猫,隔着透明水缸,看着里面悠闲自得的金鱼和摇曳生姿的水草。今天是节日庆典,有不少人带了小孩子来看展览, 还有老师带了幼儿园的小孩从远方来的。羽从人群中走过,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小孩子新鲜的汗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男人强健而浓烈的体味,冰淇淋和雪糕冷而甜腻的香味……在这个阳光明亮的午后混合、发酵,共同包围着羽,给他以莫名的刺激。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气味的迷宫中行走,据说气味是动物用来辨别亲疏的语言,对于人来说,也应该是同样吧。他在广场上从东走到西,像只迷路的小狗一样嗅着陌生人的气息,心里想着亲近人类,却又不敢太过靠近。
  不知在别人的感受中,自己又是什么味道呢?虽然他都有经常洗漱,尽量让自己保持干净,但几天野外露宿的生涯还是给他留下了痕迹。衣服领口和袖口都已经发黑,鞋子也多了灰尘,下颔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大概不出一个月就会变得象他见过的流浪汉一样吧!希望在那之前,他已经能有胆量去银行办理手续拿到钱。
  羽叹了口气,从草丛中拾起一个空可乐罐放进垃圾袋里,今天收获算是不少,才下午两三点钟,垃圾袋都快装满了,估计能饱餐一顿了。这让他有点高兴,又有点涩然。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颇不自在地躲开人群,慢慢走着。广场上人仍然很多,羽看着那些人,心里不禁羡慕,有谁可以拉着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把他当自己人接受呢?如果他勇敢一点,主动和别人打招呼,情况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他心里这么胡思乱想着,还真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立时把他吓住。他身体僵硬地慢慢回过头,居然又是那天晚上碰到的那个流浪汉!他顿时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跑,装空罐的垃圾袋也不要了,里面几十个的汽水罐叮叮当当地滚到地上。
  但这回那个流浪汉似乎存心不放过他,追了他几条街仍不罢休,一面追还一面喊着什么。他好几天都没吃饱睡好,体力渐渐不支,眼看对方越来越近,想想不是办法,干脆停下来,捡起一块碎玻璃藏在手心,喘着气等着对方逼近。
  那流浪汉终于追上了他,却在离他三四米处停住,脸上很高兴的样子,“呃,你不要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那流浪汉嘟囔着,“我只是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
  他的口音很重,说话不太清楚,但羽总算还是听懂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那流浪汉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耸了耸肩,放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然后双手举起,慢慢退后。
  羽心跳仍未平息,喘了口气,待那人退出五六米远,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拾起来。那居然是自己的钱包。
  羽心中一动,连忙翻了下,里面有自己的银行卡,可是现金全没了。
  他呆了一呆,不知所措地望向对方。
  “我当时只是听见了你的叫声,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想去帮帮你。可你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个抢劫犯……就是现在,还用这种眼神看我……”那流浪汉责备地说道,特地把手举高,让他看清自己的无礼。
  他不觉郝然,下意识地道:“对不起……”
  这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不对,翻开皮夹给那人看:“我记得这里面有现金的!”
  那流浪汉嘘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继续谴责:“其实我是个好人来的,只是想帮忙而已,你却让我变成了一个抢劫犯,你侮辱了我,小伙子!这是不应该的!”
  “可我还是到处找你,把你的银行卡还给了你,我知道你需要这个。你看你看,我真的是个好人来的。”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很认真地道。
  羽不禁给他逗笑了,道:“那钱你用了吧?用了就算了。总不能你拿了我的钱,还要我给你道歉吧?”
  那流浪汉脸皮虽厚,也不禁红了一红,挠了挠头,道:“咳咳,你知道,在皮包里放现金,这个,很考验人的。《圣经》都说不可试探人……还有,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热东西了……”
  面对着羽满含笑意的双眼,他咳嗽两声,突然一拍脑门,叫道:“对啦,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你的衣服还在我这里。”
  他放下随身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包又一包黑乎乎的东西,最后掏出一个旧报纸包裹,打开一看正是羽的那件外套。
  “你看你看,我都给你收得好好的,一点也没有弄坏喔!就这条口子,还是你自己撕开的。”他把衣服递给羽,羽伸手接过,正向取笑几句,却碰到那人多毛的手指。他心头一动,突然意识到他正在跟一个陌生人打交道,而且毫无障碍地说了那么久的话!
  他被这个事实惊地呆住,竟然忘了兴奋,茫然地接过外套。那流浪汉朝他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不用这么感动……没有我把银行卡送来,你都在捡垃圾了。没钱的滋味不好受吧,其实我一直在找你的,可是你跑得太快……”
  羽这才回过神来,感觉喜悦的小火苗一股一股地在心底窜,压都压不住。他不自觉地嘴角上翘,快乐象潮水一般飞涨,向着天空升腾。那流浪汉必定是看出来了,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道:“想不想谢谢我?我可以让你请我喝一杯咖啡。”
  羽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把那只手拂下去,回身一笑,说道:“好啊,我请你喝咖啡。”
  他说着这话时,脸上泛着难以形容的羞怯,血液涌上他白皙的面颊,便如一泓清水,蓦地染上了颜色。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荫凉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身影仿佛在光影中流动,衬着那明亮开朗的笑容,看得那流浪汉也不觉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抬起那只被他拂落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一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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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当他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钱,递给流浪汉一张五元的纸钞时,对方却拒绝接受,黧黑的脸上现出有些受伤的神情:“我只是希望你能请我喝一杯咖啡,这表示你把我当朋友,而不是向你要钱。”
  他叹了口气,摊手道:“好吧,我的确用了你的钱,有时候也的确是个乞丐,可是,你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个高人一等的施舍样子么?”
  羽惊讶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我的做法让你有误会,那我道歉。我真的不太知道该如何和人相处……”
  流浪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像是这样。你总是绷得很紧,像只炸了毛的猫,肩膀绷紧,眼神戒备。好像在说:嘿,离我远点。我可看出了你对我不安好心!没错,你的眼睛就是这么说话的。”
  眼里有种深思的神情,那流浪汉摸摸下巴,道:“这种眼神会把人赶跑的,没有人乐意被人这么盯着。”
  羽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喃喃地道:“肩膀绷紧,眼神戒备?是的,我好像是这样……”
  他苦笑了一下,道:“一直是这样,学不会放松,总觉得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整个的垮掉……”
  所以才会有那三年的沉沦吧!为了找一处可以让他放松肩膀的地方,不惜放弃自我,跟随着别人的指挥起舞。
  幸好还有清孝。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想着那些过去的年华,他是怎样不经意间刺伤了一个个原本只是想把他从噩梦中叫醒的人。幸好还有一个清孝,不曾被他这样的眼光吓倒,不离不弃地追足他几条街,只为还给他不经意间遗失的财富。
  他的财富。
  想起校园时代不住地被拒绝、却死皮赖脸地一定要把自己拉进空手道俱乐部的清孝,他忍不住唇角上翘,展颜而笑,那流浪汉不禁又呆了一笑,才笑道:“不过你笑起来就不一样了,以后你还是常笑笑吧,朋友比现在多一倍。”
  羽笑道:“明白了。你是在催我,立刻就去给朋友买一杯咖啡,而不是就塞给你一张钞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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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下午四点过了,看展览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开。阳光淡淡,照在他们的背上,手中的咖啡飘逸出令人心醉的甜香。流浪汉深深地呼吸着咖啡的香味,满足地道:“你知道吗?我好久都没有喝过热东西了。”
  羽微笑,没有告诉他自己也是同样,更没有告诉他,这是自己近几年来第一次走进快餐店买食物。
  他伸出舌尖,舔了一舔。淡淡的苦涩夹杂着奶香和焦糖的味道,有如丝缎般的香浓醇厚,那是他买的咖啡,但这一点,就让他感觉兴奋不已。
  天知道,他有多想呆在那里面慢慢品味,而不是在街边的长椅上吃东西。那店里的音乐,嘈杂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对他来说都是诱惑。
  如果不是那流浪汉坚持要在外边吃的话。
  “你知道,他们并不欢迎我。”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觉得我不干净吧。我的确很久进过理发店了。”
  “其实我不太明白。”羽斟酌着词句,避免刺伤他,“我那皮包里有些现金的。你为什么不……”
  那流浪汉发出一声夸张的笑声,伸直了长腿:“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懒。为什么要把自己洗涮得像只能进烤箱的猪扒?你不觉得那个样子很蠢吗?我就喜欢这样拉长了身体在长椅上晒太阳。你不明白了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羽一番,笑道:“不过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享受。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挣钱就为了到哪个小岛上晒太阳、而且最后连这个目的都忘了的傻瓜。我比你早十几年就达成这个心愿了。”
  羽深思着看着他,道:“也许不是吧。你只是不想接触他们,呃,不对,应该说只是不想太过接近社会。你在乎他们的眼神,所以不想进快餐店买东西,或者,你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没进理发店?”
  那流浪汉没有立即说话,手指在咖啡杯口画着圆圈,笑道:“你说话就像前面教堂里的传教士,你知道,每年圣诞节发救济圣诞晚餐的时候,她就会关切地问问这问问那,好像所有不想去规规矩矩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人都一定是有原因的。有时候为了避免她继续啰嗦下去,我就胡编几句应付过去,可是现在好像没这个必要。”
  他把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朝羽扮了个鬼脸,道:“谢谢你的咖啡。你这人心肠不错,就是好奇心太重。哦,不对,是很爱关心他人。继续保持吧,你很快就会象教堂嬷嬷那样人见人爱的。再见。”
  他说完便站起身来,向羽挥了挥手,大步离开了。
  羽没有想到他竟会说走就走,楞了一下,并没有起身追赶。他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也许就是这一杯咖啡的缘分,无谓挖掘他人的隐私,只是为了做一时的谈资。
  将来的路会很长很长,他还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那些人未必能陪他走到终点,但一期一会的相逢,同样能够丰盈他的生命。
  现在他不再强求一生一世的相许,不再执着遇见的是路人还是归客,长长短短,都是经历。
  阳光很好,他静静地品味着咖啡,想着那些离开的人,死去的人,他爱过的人和爱过他的人。思绪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咖啡的香味,尘土的气息,阳光和风的味道,充盈着他的胸腔。
  都市拥挤,此心幽凉。
  这正是该静坐的时光,在宁静的闲暇和静默之中,唱出生命的颂歌。
  他没有注意到,在街拐角处的树荫下,停放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旧车。隔着挡风玻璃,清孝目不转睛地盯着羽的身影,喃喃低语:“小羽,看到你这样,我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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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目光掠过那辆陌生的旧车但并没有停留,当然更没有发觉坐在车中的清孝。
  他微笑着起身,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这是他有生一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
  展览馆前的广场上游人已将散尽,只有一位女教师带了五六个小孩还在公车站上等车,看样子是从外地来的游客。车站附近的垃圾筒边,他慌乱逃走时扔下的那袋空饮料罐仍在原处无人收拾,有小孩子把掉出来的几只空罐当球踢来踢去,不时发出格格的笑声。
  羽脸一红,赶紧走过去把那些空饮料罐一一拾起,突听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嗨!你很口渴么?”
  羽愕然抬头,面前正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黑头发黑眼睛,明显东方人的特征,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把手中的半罐可乐递给他:“给你喝吧!反正我喝不完了。”
  口气很是自然随意,似乎把剩下的东西给别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羽楞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是否该接过来,那年轻的女教师已出声呼唤:“莉莉丝,你在干什么?快回来!”
  羽惊讶地发现那女教师说的居然是日语!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了一件清爽的碎花裙子,眉目颇温婉,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宽阔的额头。
  那名叫“莉莉丝”的小女孩皱了皱鼻子,道:“你不要么?那我可走了!”
  羽一笑接过,说道:“那就谢谢你啦。”把剩下的那半罐可乐一饮而尽, 空罐扔进了塑料袋里。
  那女教师急忙走过来,牵起莉莉丝的手,责备道:“你怎么能把自己喝剩的东西给别人呢?还不快给人道歉?”
  这回她说的是英语了,说得虽然流畅,语速很快,但听起来还是有很浓的日本腔。
  于是羽也用日语答道:“没关系啊。我虽然口不渴,但确实需要空可乐罐。”
  那女教师倏然抬头,乌溜溜地瞪圆了眼睛:“你是日本人!”
  她脸上震惊而又兴奋的神色让羽一阵温暖,想起了当年在校园里初遇清孝的情景,不觉露出了微笑。
  女教师惊喜地道:“真没想到……这里的日本人很少的,啊,我是说,我遇到的日本人很少……亚洲人倒是很多,但都不是日本人……”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羽手中的垃圾袋,皱眉道:“你怎么在收垃圾呢?年纪轻轻的,做点什么不好……”
  她蓦地掩住口,脸上现出两团红晕,局促地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真是失礼……”
  羽本来心里是紧张的,可是这女生看起来比他腼腆,反而让他放松许多,正想答话,刚才踢可乐罐的一个黑人男孩百无聊赖地走过来:“艾米,我们还要等多久啊?”
  艾米脸又是一红,道:“我们刚才出展览馆的时间晚了一点,有一班车刚刚开走,时间有点晚,只有末班车了,大概得等40多分钟吧。”
  那小男孩吹了下口哨,道:“哗,艾米,你也太厉害了吧,让我们等那么久!知道你偏心莉莉丝,但也不能为了让她多玩几分钟天文望远镜,就让我们所有人等她吧?”
  莉莉丝撇了撇嘴,道:“是么?好像是所有人在大厅集合,等着你一个人上厕所吧?你就不能为了照顾大家,干脆憋回去么?”
  其他几个小孩都笑出声来,黑人小男孩涨红了脸,艾米好脾气地劝慰道:“这次是艾米不对,应该把时间留充分一点的,下次会注意了。这样吧,我们到那边草地上去坐一会儿,我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一片欢呼声中,那黑人小男孩吐了吐舌头,道:“好是好,不过艾米最好讲慢一点,有时候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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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男孩说得有些夸张,艾米的英语基本交流还是没有问题的,偶尔会有想不起单词卡壳的时候,羽反正无事,便在一旁出声帮她提醒一下,艾米惊讶地看着他,讲完了一个小故事,就让孩子们自己玩捉迷藏,和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她的确是日本人,艾米是她的英文名字,莉莉丝是她的外甥女。她原本在日本某幼稚园工作,一年前接到姐夫电话,得知姐姐已突然去世,她放心不下,便辞职来到美国照料她的外甥女。美国工作不好找,倒是幼稚园奇缺,她索性办了一个家庭式的,收了五六个小孩,足以维持生计。
  她英语不算很好,那幼稚园一大半是为了外甥女开的,有几个小朋友陪着莉莉丝玩会开心很多。这次来看展览,也是莉莉丝缠着她想来,所以才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从附近小城赶过来,难怪有小孩子会嫉妒了。
  羽听得奇怪,怎么莉莉丝的父亲不尽责任,让一个女生如此辛苦?但涉及对方隐私,不便多问。每次艾米提到她姐夫,口气也是淡淡的,似乎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他这边心头纳闷,却看艾米扬了扬眉,一幅探究的样子,说道:“嗯,我不知道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失礼,如果不想答你可以不回答。我觉得你这个人英语很好,人又斯文,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呢?随便打工也不会饿死啊,这样……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人总应该……”
  看她搜索枯肠找词句,羽不禁笑了:“不用这么委婉,我知道你的意思,人是应该努力工作的。只是……”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含糊其辞地道:“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接触……”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很怕跟人接触……”
  艾米疑惑地盯着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偷渡来的?”
  羽一呆,没想到她会往那处想。
  艾米看他不说话,以为自己猜中了,低声道:“你没有身份吧?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一定帮你。”
  她沉思了片刻,道:“要不,你来我的幼稚园帮我?”
  羽一怔,半晌才道:“你……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万一……”
  艾米眼波流转,好笑道:“没见过说自己是坏人的,喝小女孩的剩可乐都会道谢。再说我象很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
  她挑了挑秀气的眉,抿唇笑道:“比起来,我觉得你倒像是被人欺负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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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M城,羽才发现当地人都蛮喜欢艾米这个眉目温婉笑容可亲的东方女子。一个利用暑期在教会做义工的小伙子伊森尤其来得殷勤,经常帮艾米做这做那,羽怀疑他是艾米的追求者,不过艾米矢口否认。
  她开办的家庭式幼稚园就在教堂旁边,租用的一栋两层独立屋,将一层、地下室和外面的院子改建成了适合孩子们玩耍的游戏室和游乐场。要整理打扫这么大的房子,照顾五六个小孩,对一个女生确实很辛苦。奇怪的是,莉莉丝的父亲好像都不怎么管,起码羽来了两三个星期都没见过他来这里看女儿,只偶尔来个电话。
  艾米不是本地人,英语不是母语,她唯一的优势就是服务更周到、贴心。每天早上她会主动提前去接那些父母太忙无法送孩子来幼稚园的小孩,中午为孩子们准备午餐,下午临走前发给糕点,让孩子可以带着路上吃,以免哭闹。而自从羽来了,这些都成了他的事。有时他也会代替艾米给孩子们讲故事、唱歌、做游戏。
  他很乐意能为艾米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并为此感到骄傲。这份工作应该说是他做过最轻松的了,不用应付刁钻的客人,不用算计商海中的风险,更不用提防居心叵测的家人,他面对的只是一群人生刚刚起步的孩子,所有的情绪都很直接,喜欢他便会抱住他亲吻,就算是捣蛋,也只是想赢取他的更多注意。
  “是的,我知道他们故意把意大利面条撒得满桌都是,甚至弄花了脸,就是为了让我能过去给他们擦干净,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去洗脸,因为上次莉莉丝打翻了沙拉酱,我就是这么做的。啊,小孩子也会嫉妒呢,特别艾米对莉莉丝的偏心那么明显,他们都期待能从我这里找到安慰。”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羽开始给清孝用email联络,把自己的近况告诉他,以免他担心。说的都是日常生活中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可是一写就是一大篇,好在清孝也不嫌烦,每次也会热情洋溢地回一大篇,弄得他不好意思,于是就越写越长了。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收信写信就成了他的例行功课,总结一天的生活,接受情人的安慰,也不失为人生一乐。
  此刻他在灯下对着电脑打下这些字句,想着清孝必然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收信,幻想着对方的心情乃至一颦一笑,便有一丝丝温柔的情怀从心底里升起。因为空间的距离,思念被堆积得更厚更浓,铺满了他和他之间的每一寸经纬。
  柔情蜜意漾满心中,他不得不停下来,让那重感动平息下去,才接下去敲字:“我想,我能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小时候,我也曾经故意把袜子撕破,把花瓶打碎,就是希望父亲能多看我一眼,也许他就会注意到我了。如今想起来,是多么的孩子气。”
  他对着电脑屏幕独自微笑:“但当然是没有如愿。那种痛苦,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过去,但现在我已经能够释然了。因为有你,清孝。也因为有那些孩子,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以前我会把绝不求人帮忙、也不主动向他人提供帮助,视为人生准则呢?觉得既不欠他人、也不为人所欠是一种酷,其实只是胆小吧。因为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无法注意到别人的需求,为了掩饰这种失败,才会说自己根本不需要吧。这世上会有谁会嫌爱太多的呢?只是担心自己承受不起,才会怯懦地拒绝。你不知道,当艾米那么简简单单地就相信我,我有多么感动。付出和接受,原来都是一种幸福。”
  他停下来,珍惜地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火焰戒指,所有的一切都在复活:欢乐与痛苦,笑容与泪水,眷恋与悲伤。
  他为此而感激上苍,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的心仍未麻木,仍有机会爱与被爱。
  “不过,在这些孩子里面,我最疼惜的还是莉莉丝。她并不是一个很柔顺听话的小孩,性子很倔,还有些嚣张跋扈,象一只小野猫。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很孤单恐惧的,母亲去世,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就算有疼爱她的阿姨,也没法代替父母之爱吧。”
  “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虽然其他孩子在的时候,我尽量做到不偏心,可是私底下我总是希望她能更快乐一些,比现在快乐。她父亲据说月底会来看她,这父亲也就一个月来一次,真是的。我希望能找机会跟他谈一次,因为艾米似乎和他有误会。不知道我能做到吗?清孝,祝福我吧,你总是和我在一起。”
  长吁了口气,他轻轻按键,把信发了出去。其实,他刚来两三个星期,就找到孩子家长说这些话,是不是太冒失了一点呢?听艾米说,莉莉丝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
  羽不禁有些后悔,也许他应该写信征求清孝的意见,而不是这样鲁莽决定。黄晕的灯光照着他柔和纯净的侧影,他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陷入了沉思。
  不,他还是喜欢自己独自做决定的感受,虽然想到要和一个难缠的陌生人谈话依然让他掌心出汗。不过清孝……他微微一笑,他知道清孝一定会支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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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莉莉丝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蓬蓬裙,乌黑柔长的头发用一根缎带束起,漂亮得像个小公主。一整天都出奇的乖巧,就连调皮的黑人小男孩故意踩了她的白皮鞋都没有喝骂,安静地自己擦干净就算了,倒让那恶作剧的小男孩有点讪讪然。
  六点过后,所有的小孩都被父母接走,羽关上门,打趣她道:“今天怎么这么乖,是不是想让爸爸来了好表扬你几句?嗯,放心啦,我一定会多说你几句好话。”
  莉莉丝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他现在都没有来,就表示他不会来了。”
  羽微微吃了一惊,后退一步,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如果她大叫大哭,他会更好理解一些。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过分安静的女孩,对方嘟囔着道:“他每次来都一定会挑人多的时候,当着所有人亲我抱我,让他们全都羡慕地看着我。”
  她撇撇嘴道:“他以为那样很酷,切!所以我也只好打扮成一个芭比娃娃的样子等着他,麻烦死了。”
  她三下两下蹬掉白皮鞋,叫道:“我最讨厌这双皮鞋了,夹得我脚好痛!”
  羽走过去将她抱起,竭力扯出一个轻松的微笑:“那就换你的球鞋呀,小笨蛋。”
  莉莉丝粉嫩的小手抓住他的胳膊,稚嫩的身体在他怀中轻轻颤抖,像一只困入笼中拼命扑腾的小鸽子。过了一会儿,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打湿了羽的肩头。她哽咽着问:“叔叔,爸爸为什么不喜欢我?”
  羽心头百感交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不是你的错……”
  莉莉丝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睛象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羽只觉心一绞一绞的疼,以前总觉得清孝不能理解他,不能给他以足够的安慰,现在才发现,就算有相同的经历,他也同样无法安慰眼前的女孩。
  所有的迷惘,真的只能自己看开,别人丝毫代劳不得。
  隔壁传来的话音像是争吵,开始还有些顾忌,渐渐的越提越高。羽从未想到一向温婉的艾米可以这么愤怒。啪的一声,像是电话被摔掉,艾米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看着莉莉丝眼圈都红了,调匀了呼吸,放缓了声音:“你爸爸打电话说他不能来看你了,下次会提前来。他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正到了紧要关头,实在抽不开身。”
  她俏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我倒是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是比唯一的女儿还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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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生气是假的。
  羽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对方有多难缠,只要能见到他,一定要好好地说他一顿。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这次来的还真提前,仅仅三天之后,这位百事缠身的父亲便来到了M城。
  一进门,羽便见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坐着,整个人都落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眉目。但他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象是丛林小兽嗅到危险般的直觉,又像是见到了某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他忽然有些胆寒,原本是满腔义愤地要找那个不负责任的家长责备一通,却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所淹没,他必须全力控制住自己,才能阻止他向外狂奔的冲动。
  他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想不动声色地退出房门。这时那人已经注意到他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那人的肌肉一阵紧绷。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欠了一下身,慢慢地从阴影中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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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现在,算是突破31万字了,预计还有3万字左右结束全文。知道大家追文很辛苦了,特别有的从一开始就追求,追了一年多的。
  但真的很希望大家能陪我走到底呢,多给我一点留言和评论,我也很需要动力呢。坚持就是胜利。挖坑需要热情,填坑需要动力,多给我一点爱吧^_^
  他忽然有些胆寒,原本是满腔义愤地要找那个不负责任的家长责备一通,却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所淹没,他必须全力控制住自己,才能阻止向外狂奔的冲动。
  他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想不动声色地退出房门。这时那人已经注意到他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那人的肌肉一阵紧绷。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欠了一下身,慢慢地从阴影中站起。
  “你是?”他的声音淡漠冷凝,有种暗藏的戒备,听来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
  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向他伸出手,报出了自己大学时代的英文名字:“我叫雷尼。在这里给艾米帮忙。”
  那人迟疑了一下,上前两步与他握手:“我听艾米说起过你,我是莉莉丝的父亲安东。”
  这时羽看清了他的脸。他的面部轮廓极深,有深栗色的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珠。羽想起莉莉丝高挺的鼻梁和过于白皙的肤色,奇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莉莉丝的父亲不是日本人。
  他穿着很正式,上下一身名牌,衬衫的领口和袖口都熨烫得挺直,大热的天气,扣子仍扣得一丝不苟。但这也没能给他增添多少斯文气,强健的肌肉在衬衫下面一粒粒凸起,看来倒像是做体力活居多,和他价值不菲的服装颇有些不搭调。尤其左脸像是被刀削过似的,即使是在微笑,也死板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怪异中透出几分狰狞。
  安东似乎察觉到了羽的神情有异,自嘲地摸了摸左颊,解释道:“我的脸动过手术,不太成功,这边的面部神经受损,所以有点面瘫。”
  羽怔了怔,歉然道:“对不起。”
  安东缓缓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羽也在记忆中搜索此人的信息,身形和声音都似曾相识,但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人。手脚慢慢回暖,他想他也许是太紧张了吧,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而已……只是,那人为何会一直盯着自己看?
  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安东笑了笑,说道:“莉莉丝很喜欢你,她难得遇到这么投缘的老师……我真要谢谢你对莉莉丝的照顾……”
  因为面瘫,他笑起来就像是干木材上绽开一道口子,真正是皮笑肉不笑,但他的声音却很温和,甚至可以被误会带了几分感情:“特别要谢谢你,没有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
  提到那个女孩,羽感到失去的勇气又回来了,他轻咳一声,淡淡地道:“那是因为她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火上浇油。但这并不代表我认为你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安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真是让我吃惊……不过,我上次失约的确是有原因的。”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莉莉丝已经从门外奔进来,尖叫:“爹地!”
  安东眼睛顿时亮了,一把将她举过头顶,旋转了一圈。女孩格格大笑,扑到他怀里,用柔嫩的小脸蹭着他粗糙的面庞。
  羽本来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见状也只得咽了回去,正准备离开,不打扰他们父女亲热,却听身后传来安东的声音:“雷尼?”
  羽应声回头,疑惑地望着他。
  安东踌躇了一下,问道:“听说你是从日本来的偷渡客?”
  羽点了点头,心想应该是艾米和他提过自己的事,怪不得做父亲的不放心。
  安东沉默了一下,又笑道:“再次感谢你对莉莉丝的照顾。”
  羽有些意外,这人看来粗鲁,说话却这么客气。他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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