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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梅兰妮已经走了,窗外雪下得正紧。我踱进厨房,早餐放在桌上,新鲜的面包切了片,连黄油都抹好了。我坐下来正准备享用,突然,我瞥见了那黑色的大理石台面,心中莫名地一阵慌乱。我翻开电话簿,拨通了安娜的电话,安娜回答说,梅兰妮根本就没有去。我更加慌乱了,又打电话给维多利亚和奥莱维娅,也说没有见到妹妹。后来,医院的电话来了,梅兰妮出了车祸,和一辆集装箱卡车迎头对撞,当时就不行了。

  我赶到医院,我的爱人,已经被蒙在白布单下。

  在人的一生中,幸福常常像早晨的露水,转瞬即逝;而痛苦却如同自己的影子,紧紧相随。梅兰妮就这样走了。在一场暴风雪中,她走进我的生活,在另一场暴风雪中,她离开了我。很长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旭日高升,那烂漫的朝霞,是我爱人绯红的笑餍;夜幕低垂,那璀灿的银河,是我爱人美丽的裙纱。阴霾的黑夜,那绵绵细雨,好像我不尽的泪水;晴朗的天空,那悠悠浮云,寄托了我无限的哀思。

  无论人间悲欢离合,春风还是如约而至。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我几乎每天下班,都要去看望梅兰妮。我告诉她,雪已经化了,地下室一点也不漏水,房贷利率又降了,我还告诉她,腌菜和红肠我都收好了,以后我会试着做一些。清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是我爱人欢快的笑声。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风不期而至。我站在梅兰妮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前,瑟瑟的秋叶,飘落在肩上。我看着西边的残阳,慢慢没入教堂的尖顶。彼苍天兮,歼我良人!

  我无法再去看望梅兰妮了,因为大雪已经淹没了墓碑。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健康,想必不会感觉寒冷。我的精神越来越差,开始以为是缺乏光照,吃了维生素也不管用,后来医生说是抑郁症。维多利亚和奥莱维娅来收拾梅兰妮的衣裳物品,我不让她们动。她们说是教区里的穷人需要,我知道她们是为我好,就没有再阻止。她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忘记我的爱人。她们错了,她们哪里知道,这是我和梅兰妮一点一滴筑起的家,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床铺上,残留着我爱人少女的体温;厨房里,弥漫着她刚煮熟的肉汤的浓香。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又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我的病情愈来愈重,开始影响日常教学了。系主任委婉地和我谈了话,建议我休假疗养一段时间。梅兰妮的姐姐们也打电话来,说如果这样下去,她们的妹妹在那边会很担心。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努力把一学期的课上完,六月下旬便准备回国了。临走,我重栽了梅兰妮碑前的鲜花,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回来。那天,天朗气新,凉风习习。风儿啊,你轻轻地吹,不要打搅我爱人的长眠。

  (二十二)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每天早晨,电报大楼熟悉的钟声把我唤醒,我站在阳台上,看楼下小区里的老人们晨练和溜鸟。早饭以后,我出门闲逛,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在小饭铺吃午点,然后继续闲逛,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放。我试图重走我少年时走过的每一条街巷,找寻我逝去的青春,然而,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很多地方,早已面貌全非,有些街巷,已经永远消失。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操着各种口音,唯独缺少京味儿。我站在那里,看车来车往,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才能安全地横穿马路。就这样,几个星期过去了。

  这天下午,我站在永安路,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我勉强能辨认这里。我努力搜寻着,试图找出记忆中的副食店和百货商店,然而,一无所获。我像一个外地人那样,茫然地左右张望着,突然,眼前一阵模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一直在我脑海深处,记忆和现实一下子有了一点联系。那是一个女性的身影,淡粉色的上衣,白色的纱裙,肉色的丝袜,白色的半高跟皮鞋,她正在向西面走去。我揉揉眼睛,没有错,可她是谁?我快走几步,跟将上去。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一转身。我们两个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袁同学,袁静娴!”“是您,您叫什么来着?四班的!”“对,就是我!静娴,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是,十多年了!你躲到哪里去了?几次同学会都没有你,他们说你去澳大利亚了。”“没有,没有,我去欧洲上学,后来移民去了加拿大,不是澳大利亚,不过也差不多,瞎混!”下班的时间到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嘈杂。袁静娴说:“你没急事儿吧?前面有个茶馆,挺清静的,好说话。”“我没事儿,闲人一个,别耽误你的事儿就成。”“我也是闲人,那跟我走吧,就几步路。”

  (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一转身。)

  我们进了一家茶馆,我抬头一看,横匾上写着两个字:茶吧。坐定,我问袁静娴:“打老舍那会儿开始,茶馆就是咱北平一块招牌,怎么现在叫茶吧了?”“噢,现在喜欢用吧字,卖酒的叫酒吧,卖茶的叫茶吧,上网的叫网吧,还有玩陶艺的陶吧,吸氧的氧吧。”

  “那卖烧鸡的呢?”我脱口而出。袁静娴停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道歉:“我平时不这么说话,今天遇见故人,一高兴,就漏嘴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袁静娴笑笑,把话题带了过去:“刚才说到哪儿了?你在加拿大发什么财?怎么也不和老同学们联系?”

  “唉,我先在一家石油公司做研发,后来去大学教书,还有两年转终身教授。你问我为什么不和老同学联系,你说我一个搞技术的,走到哪儿都让人看不起,联系什么呀?静娴,你呢?还在友谊医院?老支书怎么样了?”“我一直在医院,我还能干什么?不过我不在病房了,改搞培训,父母的路子。老支书?什么老支书?”“噢,我忘记名字了,你们班团支书,你先生。”

  袁静娴想了一会儿说:“他挺好的,在南方给外资做代理,不过他已经不是我先生,我们分手好几年了,我对他照顾不够,他在南方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还怀了孕,我只好退出来。”袁静娴很平静,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不过,我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很不好受,心口起伏不定。我安慰她说:“静娴,离婚这事吧,放在过去是挺惋惜的,不过如今世道变了,改革开放了,实在过不下去,分手也是一种相互解脱,你说呢?”

  “是,是一种解脱,时间长了,一个人过日子也就习惯了。你呢?孩子都好大了吧?”“我结婚晚,还没来得及生孩子,我妻子就去世了。”我从钱包里取出梅兰妮的相片,递给袁静娴:“走了一年多了,车祸,当时就不行了,没什么痛苦。”袁静娴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把相片还给我,说:“她可真年轻啊!”

  “才十九岁,唉,真可惜!”我的心一阵阵痛起来。袁静娴握住我的手说:“我在医院工作,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了,这也是自然现象,你不要太难过,天堂里面是没有痛苦的。”袁静娴的手非常柔软,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知道,我知道。”我回答说:“我只是觉得太突然,要是走了一个老病号吧,大家都有思想准备,车祸这种事,太突然。”“你还记得教咱们代数的荆老师吗?就是那个老右派。他常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袁静娴把手收了回去。“是,说点别的吧!”我笑笑,问:“同学们都怎么样?你们常搞同学会吗?”

  “有的发展得好,有的不行,下岗待业的也有。总的来说,当年调皮捣蛋的发展得好,忠厚老实的比较苦一些。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清楚,同学会我基本上不去。这聚会嘛,一般是发起来的同学,特别是刚发起来的比较热心。刚才你也说过,搞技术的没人瞧得起,我一个护士,要事业没事业,要家庭没家庭,何必往人家成功人士堆里凑呢?”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没必要比来比去,我宁愿归隐田园,寄情山水。当年咱们经常去郊游,多无忧无虑啊,有一次咱们去黄金海岸看海,我至今都忘不了,四个班都去了,那时文理还没分班,没有五班。”袁静娴静静地听我讲完,黯然地说:“你出国时间长了,这里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你没办法不和别人比,即使你不去比,人家也要来比,还有,自己比完了孩子辈还要比,比幼儿园,比小学,比奥数班,多了去了。当然,我没孩子。”

  我们谈到很晚才离开,只吃了一点萨其玛点心。我把袁静娴送到她的楼下,她向我道别,我们都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一时又想不起来。“静娴,我今天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我很少讲这么多话,还是真话。”

  “静娴,我可不可以再约你?”

  “当然可以。”袁静娴想了一下,说:“我四点半就可以下班,下礼拜我可以休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远一点的地方,你提了好几次当年咱们郊游的地方。”

  “那太好了,谢谢你,我明天四点半去医院门口等你。”我握住袁静娴的双手,她迟疑了一下,把手抽回去说:“我给你做老北京的东西吃,明天就简单一点,吃打卤面行吗?”

  “行,我快十年没吃正宗的打卤面了。”

  以后的几天里,我都在袁静娴家里吃晚饭。袁静娴的手艺很好,她做的京菜,比馆子里的外地厨师强多了。我喜欢搬张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看她打开蒸锅,把花卷一个一个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盘子里。在那缭绕的蒸气和扑鼻的饭香中,我有时会看到德朗内夫人,有时会看到梅兰妮。袁静娴有一辆大众帕萨特,饭后她会带我在城里转一转,告诉我哪些地方拆迁了,哪些地方改建了。我看着面目全非的永定门火车站,苦笑着说:“你告诉我哪些地方没拆迁,哪些地方没改建就行了。”袁静娴把车停在路边,缓缓地说:“以前的生活也未必有多好,我们怀念的,其实不是过去的岁月,而是我们逝去的青春。”

  星期五晚上,吃炸排叉。那东西比较油,我连喝了两碗绿豆粥,放下碗,抹抹嘴,说:“静娴,你知道和外国人结婚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文化差异?”

  “不是!”

  “饮食习惯不同?”

  “也不完全是!我个人认为,最大的问题是,吃饭不能出声儿!”

  袁静娴笑了,问:“你妻子说你来着?”

  “没有,她老看着我,弄得我更不自在,还有,她拿盘子给我盛汤,你说,这不是明摆着不想让人多吃吗?”袁静娴笑得更厉害了,她很少这么笑,笑过之后对我说:“以后你就在我这里搭伙,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做。”“你会做立陶宛红肠吗?”我脱口而出。“立陶宛红肠?”

  “对,就是红色的肠衣,拿在手里不掉色,咱们春游时经常带的。”

  “你是说哈尔滨红肠吧?”

  “对!哈尔滨红肠是山寨版!”袁静娴想了想说:“好像是煮熟,放在一块浸了水的果木板上,架在明火上熏十个小时。”“差不多!”我兴奋地回答。袁静娴看了我一眼,问:“你妻子经常给你做,是吧?”我没有出声。袁静娴想了想,说:“以后我给你做。”我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声说:“谢谢你。”

  袁静娴也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我这里一直冷冷清清的,哪里像个家?你来了还热闹一点儿。”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你不知道,一个离婚女人有多难。那些男同事,本来挺正经的,知道我离婚了,没人罩着了,都来欺负我,要么不咸不淡讲荤笑话,要么还动手动脚。”“我抽他们!”我有些出离愤怒了。

  袁静娴放下碗,摇摇头,换了个话题说:“明后天是周末,你在家陪你爸爸妈妈吧。下周我休假,你想不想去外地走走,比如说那个黄金海岸?我开车走高速,很方便的。总憋在家里,对你不好。”“好的,我很想去那儿,如果不特别麻烦你的话。”我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静娴,不瞒你说,医生说我有抑郁症,当然,不很严重。”

  “我看出来了,这种问题的表现之一就是特别怀旧,不过,你肯把事情讲出来,问题就不大,至少不必用药物治疗。我们可以在海边呆一个星期,会有很大帮助的,要不然怎么疗养院往往建在海边呢?”“静娴,谢谢你。不过,我的病,我父母不知道。”“当然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对了,伯父伯母身体好吗?”

  “还行,就是血压和血脂有点儿高。”“噢,知道了,我星期一早晨去接你,顺便给他们检查一下。”“静娴,谢谢你,你真仔细。”

  (二十三)

  星期一早上六点,袁静娴就来接我。我父母起得早,他们和袁静娴在客厅里寒暄,我赶紧洗漱穿衣。袁静娴非常会做人,她带来了听诊器和血压计,趁我吃早饭的时候,给我父母检查了身体,还耐心地给他们讲述注意事项。

  七点多钟,我们上了高速公路。开始,我有些紧张,不过很快我发现,袁静娴的驾驶习惯非常好,她基本上是跟随车流,不做剧烈动作。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到了黄金海岸。沧海桑田,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开发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各种旅游度假设施一应俱全,和国外没什么区别,除了游客的密度。袁静娴预订了度假村的一个套间,三楼,面朝大海。

  放下行李,我直奔阳台,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顿觉心旷神怡。正值中午,涛声如雷,骄阳似火。极目四望,但见沙滩如金,碧空似洗,风帆点点,浪涛滚滚。我不由得想起曹丞相的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是啊,在大自然的面前,人是何等渺小,个人的悲欢离合又是何等微不足道!

  “我把你的东西都放好了,游泳裤在卫生间里,你现在就换上吗?”直到袁静娴招呼,我才惊醒过来。我回到屋里,袁静娴已经换上了游泳衣,黑色很老式的那种,衬托着她的皮肤格外白皙。我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抱歉地说:“对不起,光让你一个人忙了,我在大草原上住久了,看见大海很激动。”“没什么,这些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情。”

  随后的几天,我们徜徉在沙滩上,看无垠的大海和快乐的人群,听远方的气笛和近处的欢歌。风平浪静,我们下海游泳;波涛汹涌,我们和别人玩沙滩排球。我的情绪,疏缓了许多,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从袁静娴开始,经过林薇,德朗内夫人,海伦,梅兰妮,最后又终止于袁静娴。早晨太阳升起时,徘徊在海边,情不自禁想起她,往事涌心间。

  云儿在天上漂浮,海风又响耳边,海面上波涛滚滚,船儿时隐时现。傍晚太阳落下时,徘徊在海边,情不自禁想起她,往事涌心间。海浪啊涌到岸边,又回到海里面。天空上星星闪亮,月儿时隐时现。

  我的衣服都是袁静娴拿去洗的,包括内裤。她对我非常信任,从来不锁自己的门。有一次,我推门进去,袁静娴正好在床上换衣服,只穿着紫色的内衣裤,裸露的身体非常白皙。梅兰妮离开后,我再没有过女人,一下子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不知所措。袁静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掩饰什么,半卧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这样的,好像是我在换衣服,而不是她。过了好半天,我才清醒过来,道了歉退出去。

  (袁静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掩饰什么,半卧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

  到了星期三,我们已经很累了,上午游泳,下午和一群年轻人打沙滩排球,晚上又和他们一块儿烧烤。星期四上午,等我睁开眼,已经快十二点了。看看外面,淅淅沥沥正下着大雨,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不见。我洗漱完毕,去推袁静娴的房门。

  袁静娴早就起来了,正坐在窗口读一本书,神情专注而安详。天有点儿凉,她穿了一件红色碎花的连衣裙,脚上是白色平跟皮鞋,没有丝袜。我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德朗内夫人坐在窗前读小说时的倩影。“你终于醒了,我怕你着凉,给你盖了被子。”袁静娴放下书,站起来说。我摇摇头,清醒过来。袁静娴又说:“我们直接吃午饭吧,你一定很饿了。”

  因为下雨,楼下餐厅人很多。我们吃完饭回来,已经一点多了。袁静娴说:“你再午睡一会儿吧!”我回答:“你把我当猪养啊!外面雨小了,我们在阳台上坐一会儿吧!”烟雨蒙蒙,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滚滚浊浪,扑上岸来,留下几片贝壳,然后无奈地退回去,等下一波浪头涌来,又把那贝壳收走。“静娴,你还记得高中时来的那一次,咱们也遇上了一场阵雨,那时咱们年轻,没什么顾忌,就在雨里又跑又跳。”

  “当然记得,开始大家有点儿犹豫,是你,第一个冲出去的,女生都特佩服你。”袁静娴坐在我身边,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你那时特别喜欢巴西电视剧里的一首诗,动不动就吟诵一番,后来文科班的女生都觉得你特有情调。”

  “我记得好像有怎么回事儿,可我把那诗忘了。”我抱歉地回答。“我是那河岸边的苍鹭,无情的露水冻得我直哆嗦。就像船儿抵挡不住波浪的推动,我的心里,却有个宏愿,要效仿空中的飞鸟,那样逍遥,那样自在地翱翔。”袁静娴脱口把那首诗背了出来。

  我默然无语。

  大海还在翻滚着,远处一道闪电,刺破云层,送来隐隐雷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过了半晌,我开口说到:“静娴,你知道吗?那时我们给女生打分,你的得分最高,我们都喜欢你。”

  “我知道,谢谢你们。”

  “静娴,我记得那天,你坐在沙滩上,你们班团支书买了根雪糕给你,你们坐在一起又说又笑,我当时心里真难过。”袁静娴轻轻叹了口气,说:“都是命啊!你们喜欢我,可你们都没有跟我说,只有他说了,我那时候年轻,很容易被感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又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说到:“静娴,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让你靠在我的肩上。”海风吹来,夹杂着细雨,弄乱了姑娘的发梢。

  袁静娴默默地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肩膀。”

  “静娴,我问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这些年,你一直是一个人?你有没有考虑过再组织一个家庭?”

  “我当然想,女人再怎么要强,再怎么独立,最终还是要做妻子做母亲,才算是完整。”袁静娴又叹了口气:“我们是老同学了,不怕你笑话,我离婚的时候,已经快三十了,我想,我总得找一个四十五岁以下的吧?问题是,如今连六十岁的男人,都想找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我无言以对。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重新开口:“梅兰妮刚走的时候,我发誓不再娶,为她守节终身,可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有时会头疼脑热,有时会垂头丧气。生病的时候,我需要有人给我端水送药,沮丧的时候,我渴望有人和我分担重担。静娴,我是不是很自私,像是在找保姆?”

  “没有,你很诚恳。”

  “静娴,也许我太唐突,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结合在一起,组织一个新的家庭,生儿育女,相依为命?”

  袁静娴弄了弄发梢,注视着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平静地回答:“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可矜持的了。我是你少年时的一个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你想过没有,咱们是同龄。这个年龄,对于女人,意味着高龄产妇,对于男人,魅力才刚刚开始。你为什么不接触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呢?她们朝气蓬勃,没有历史包袱,像白纸一样。”我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相信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像白纸一样。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需要很长的时间,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静娴,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我们不会轰轰烈烈,但是我相信,我们会白头到老。”

  “我也希望我们会白头到老,不过,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结婚不久妻子就去世了,你经历的其实是恋爱而不是婚姻,婚姻中平淡繁琐的一面你没有来得及接触。如果你和我结婚,你会不自觉地比较,而我是比不过你去世的妻子的,因为她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女人最天真烂漫的年龄。”

  多年过去了,袁静娴变得成熟和细致,也很现实。我无法反驳她,只能实话实说:“静娴,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要没有原则上的问题,很多矛盾,我们可以共同去克服,你说呢?我们都是吃过苦的人,吃过苦的人懂得珍惜。”

  “婚姻毕竟是一件大事,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不能再失败了,我们都好好考虑几天,好吗?特别是,你一定要征求你父母的同意,看他们能不能接受一个离异女人。”袁静娴说得很干脆,也很有道理,我无法不点头称是。

  不知何时,雷雨已经过去了,云开雾散,西边一轮夕阳,斜斜地照射下来。海面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成群的海鸥低低地盘旋着,发出阵阵欢快的叫声。“我们科有两个小护士,二十二三,很漂亮,也很温柔,和我年轻时差不多,我觉得挺适合你的。”袁静娴忽然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先是一愣,马上就明白过来,反问:“家境怎么样?她们想找什么样的?”

  “家境很好,走门路进来的,她们说是就喜欢做学问的,踏实。”

  “太好了,有照片吗?”

  “照片?”袁静娴坐直身体,看不出是什么表情,问:“我给你安排直接见面不就行了?”我侧过头,看着她说:“我有两个学生,国内招的,人品不错,就是没什么用,出国不久,女朋友在国内就跟了小煤窑老板。两位同学老大不小了,总在实验室看色情网站,什么色中色之类的,影响不好,我一直想着解决他们的个人问题。”

  “原来是这样。”袁静娴暗自松了口气,不过还是被我察觉到了。她重新靠在我肩上,我顺手揽住她的腰。

  夕阳渐渐沉入水中,半个海面被染得通红。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袁静娴情不自禁念出两句唐诗,我跟着接下去:“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我们相视一笑。我半开玩笑地问:“将来我们的孩子,语文肯定差不了。静娴,你喜欢孩子吗?”

  “当然喜欢,当初我连超生的罚款都准备好了。”

  “那你准备生几个孩子?”

  “我?没想好呢,先来三个吧。”多么似曾相识!想起梅兰妮,我一阵心酸。袁静娴依偎在我的身上,不声不响。暝色四合,落日最后的余辉,映着绚丽的晚霞,渐渐消失。一阵清风,从海上徐徐吹来,送来阵阵涛声。我们没有再讲话,就这样坐着,直到半轮明月,爬上天际。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二十四)

  几天以后,我和袁静娴结婚了。婚后,我马上终止假期,提前回到埃德蒙顿,收集资料申请妻子团聚移民。东西寄出去之后,我去梅兰妮的墓前整理花草。我告诉梅兰妮,另一个女人要住到我们家,代替她为我生儿育女,洗衣烧饭。这天,天气很好,一丝风也没有。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只有忧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牧童在歌唱,声音多悠扬,歌儿里回忆起心爱的姑娘,多么不幸,痛苦又悲伤。

  圣诞节前,袁静娴突然打电话来,说使馆通知她一月初去面试。袁静娴很紧张,说我们结婚太仓促,也拿不出婚礼的照片,担心使馆会认为我们是假结婚。我赶紧飞回北京,演练了一番,然后亲自陪她去使馆。那天早晨,天很冷,还飘着雪花。实话说,我也有些紧张,这种事情,如果出了差错,反反复复拖几年的都有。袁静娴进去没几分钟就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文件袋,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我起身迎上去问:“怎么这么快?材料不全吗?”袁静娴回答:“我也不知道,就问什么时候结的婚,然后就让我去体检。”

  “体检?你通过了!”我高兴地拉了她便走。袁静娴不敢相信,问:“有这么容易?”

  “今天签证官心情好。走吧,回家!”

  到了家里,我们仍然不敢相信事情这样顺利。我感慨地说:“这几年我够不幸的了,我的霉运终于到头了。”袁静娴一面脱掉大衣和靴子,换上平底皮鞋,一面温柔地回答:“都是因为你娶了我,我算过命,很旺夫的。”

  “是,静娴,谢谢你。”我松了一口气,看着妻子说。这时我才注意到,袁静娴今天穿得很正规:白色的羊毛衫,黑色的呢裙,黑色的长筒丝袜,虽然是平跟皮鞋,依然亭亭玉立,风情万种。我一面欣赏着妻子,一面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扶住她柔弱的双肩,赞叹到:“静娴,你真漂亮!”

  “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袁静娴低下头,有些害羞地回答。我温柔地搂住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知道泡妞的最高境界吗?就是泡自己的老婆。”同时,我一手伸进她的裙子,抚摸她结实的臀部和圆润的大腿。

  “别闹,大白天的,窗帘还开着呢。下午我去医院打声招呼,我要辞职,让他们好尽早安排。”袁静娴半心半意地挣扎着,试图推开我。我的欲火被挑起来了,一面加大手上的力度,一面问:“医院?对,医院!美人儿,你有没有护士制服?白大褂也行。”

  “我早就改做培训了,不过,老早以前当小护士的时候有一套,好像就在家里,不过不是白色,是粉红色的。你轻一点儿,把我弄疼了。”袁静娴气喘嘘嘘地说。

  “小护士?粉红色?太好了!我放了你,快找出来换上!”我松开手。袁静娴整了整衣裙,娇嗔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好!”然后,转身进了卧房,把门关上了。

  太好了!我一拍大腿,脱个精光,冲进浴室飞快地洗了一下,然后披上浴巾,蹑手蹑脚地俯在卧室门上: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敲敲门。“下一个!”还挺是那么回事儿!我推开房门,只见袁静娴端坐在床边,一身浅粉色的护士套裙,肉色的丝袜,白色的平跟皮鞋。窗帘已经合上,昏暗的台灯照着新铺的床单,温馨而又暧昧。没等我动手,下体自己一挑,浴巾就落在了地上。

  “护士姐姐,我有病,我难受。”我走过去,站在小护士面前,肉棒直撅撅地晃来晃去,黏黏的液体,已经渗了出来,在温暖的灯光下,晶莹透亮。

  “什么病?医生不在,我当班,小问题也能处理。”

  “护士姐姐,急病,我性欲亢进!”

  “性欲亢进?好治!趴下,撅起屁股!我给你来一针雌性激素!”

  “别,护士姐姐,我从小怕打针,还是保守疗法吧,您趴下,您撅起屁股,让我去去火,病就好了!”

  “胡说!谁给你去火?我是纯洁的白衣天使,你出去,我要叫保安了!”

  “别介,护士姐姐,白衣天使去火,效果最好了!”我不再废话,把小护士拎起来,探进裙子,扯下内裤。

  “噫?还纯洁的白衣天使?内裤都湿透了!”我一面乱啃,一面乱摸。小护士又急又羞,不住地扭动着。

  “嗯!啊!走廊里还有别的病人!我要喊了!”“别的病人怎么啦?老实点,不然我叫大家都来去火!”

  “别!千万别!我给你去火,乖乖地给你去火!”小护士停止了挣扎,她害怕了。我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分开双腿,跪在其间。

  “等一等!你不是喜欢人家撅着,让你从后面去火吗?人家这就趴好,撅起屁股,让你好好地弄!”天哪,这是我端庄娴淑的新妻子吗?简直比海伦还要骚!“这次算了,饶了你,男上女下,容易受孕!”“啊?你还要把人家弄怀孕?让人家怎么有脸见人?”我更不答话,把小护士的双腿架在肩上,噗嗤一声,全根尽入。

  啊!

  噢!

  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袁静娴的移民纸发下来了,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她怀孕了,说可能是个女孩儿。我们都很激动,电话里,袁静娴让我考虑孩子的名字。我犹豫了一下,问:“静娴,我求你一件事,如果真的是女孩儿,能不能叫梅兰妮?”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温柔的声音:“梅兰妮,多好听的名字,就叫梅兰妮吧!”

  五月初,我回北京接袁静娴,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车子送给了袁静娴的妹妹,房子没有卖,也交给她照看着,看看能不能租出去。临走的头天早晨,我们默默地收拾行李。袁静娴递给我一个旧硬皮本,我打开一看,原来是高中毕业时的留言录。

  “静娴,我记得没给外班女生留过言。”

  “有你的一页,在最后面。”我翻到最后,空白的一页纸,一朵塑胶封住的小花,贴在正中:紫色的丁香,五片花瓣,栩栩如生。十多年了,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成功,多少失意,恍若隔世。我合上本子,还给妻子:“静娴,我想再去看看那些花。”

  “没问题,门房就是原来总务处的李老师,前年他老家亲戚来看病,还是我帮他联系的。咱们现在就走吧,我带你去,菜市口改十字路口了,你可能会迷路。”

  学校变了许多,教学楼是全新的,不过那丛丁香还在。快到中午了,天气非常晴朗,和暖的南风拂过树梢,令人慵懒欲睡。那灿烂的丁香丛中,好像立着一个女生,淡粉色的上衣,白色的纱裙,白色的运动短袜和白色的网球鞋。一个清瘦的男生,站在旁边,正把一朵花交给女生,那女生低着头,羞涩的样子。“想什么呢?”袁静娴轻声问。

  “噢,没什么。”我惊醒过来,笑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五瓣的紫丁香,但是我再也没有找到。本来,我们家后园子里有一丛野生的紫丁香,造房子的时候被铲掉了,梅兰妮伤心了好一阵子呢。”

  “我弯不下腰了,你自己再找找看!”

  “不用了,那花,其实就在我的心里。”我摇摇头。袁静娴没有再说话,看似很随意,伸手从花丛中摘下一朵,放在我的手里。我定睛一看:五瓣紫丁香!

  我终于得到了我的五瓣紫丁香。

  (尾声)

  多年以后。

  五月上旬,春风终于来到了大草原。这天上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坐在自家的露台上,看梅兰妮和她的妹妹在后园玩耍。篱笆下,一丛紫丁香正在怒放,那是许多年前我从野外偷着挖来的。微风轻拂,沙沙作响,送来阵阵清香。袁静娴挺着大肚子,半躺在我身边的躺椅上,一面看书一面抱怨:“天天吃红肠炖腌酸菜,弄得我直反胃,咱能不能换换口味,来点鱼香肉丝什么的?”

  我转过身,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微笑着说:“静娴,忍忍,再忍忍,酸儿辣女,你就是太爱吃川菜,所以连生两个闺女。”袁静娴放下书,蹒跚着站起来走回房去,嘴里嘟囔着:“太阳太晒,我进去了,你看着点儿孩子们。自从嫁给你,我的肚子就没闲过。”

  “啊呀,我以为是五瓣,怎么还是四瓣?”微风送来欢声笑语。我抬眼望过去,孩子们钻在花丛里,认真地找寻着什么。她们一定是在找寻幸福和梦想!我心中感慨万分,多少往事,如过眼烟云,一幕幕浮现出来。我打开手提电脑,开始记述这五瓣紫丁香的故事。

  【全书完】
TOP Posted: 10-23 06:29 #9樓 引用 | 點評
三人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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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必须赞一下,很有内容,希望有后续。
TOP Posted: 10-23 07:37 #10樓 引用 | 點評
两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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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Posted: 10-23 07:57 #11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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